风起钱塘 第六章 惊变（一）

现在的浙东掌门人、浙东观察使名叫刘汉宏，山东兖州人。

刘汉宏早年家中富裕，读过书，少为纨绔子弟，极爱奢华，好精舍、好美俾、好鲜衣、好骏马、好美食、好华灯、好烟花、好梨园、好花鸟、好击剑、好花枪。

后来刘汉宏父亲因庞勋起义被勾连处死，家产被官府籍没，家道因此中落，刘汉宏变成一个浪子，游走于乡间市井，黄巢起义那年，刘汉宏加入起义军，跟随黄巢转战大江南北，在湖北与官军作战时降了荆南节度使王铎，成为王铎的部将驻守江陵（今荆州）。

公元879年（唐僖宗乾符六年）十二月，黄巢率军由广州北上，一路攻到湖北准备攻打江陵，也许是无脸见老东家，也许是惧怕老东家，黄巢的大军还未到，刘汉宏先弃城而逃，弃城而逃也就算了，在逃离之前，刘汉宏下令在江陵城大肆掠夺，最后放了一把火，将江陵烧了个干净，百姓纷纷逃往山里避难，时寒冬季节，天降大雪，百姓冻死无数。

后刘汉宏又成为盗贼一路向北剽掠宋州（今河南商丘）、兖州、申州（今河南信阳）、光州（今河南横川）等州县，当地百姓对刘汉宏恨之入骨，直呼其是人渣中的战斗机，败类中的VIP。

当盗贼不好玩，居无定所，跟山贼似的。

公元880年（唐僖宗广明元年）四月，刘汉宏又向朝廷请降，当时是黄巢高潮时刻，起义军所向披靡，朝廷手忙脚乱。

还是剿匪更重要，唐僖宗懂得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道理，接受刘汉宏的请降还任命他为宿州刺史。

哪想到这货大发雷霆，说朝廷看不起他，把他打发到宿州这种穷地方做刺史。

牢骚话传到朝廷，有朝臣就大骂刘汉宏：“这小子轴承脖子弹簧腰，脑袋像个风向标，一辈子见风使舵，摇摆不定，不可大用。”

唐僖宗没有理会，在他的考量中，剿匪更重要，应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刚好前任浙东观察使因腐败被打了老虎，撤职杀头，同年十一月，唐僖宗诏令刘汉宏迁任浙江东道观察使。

有人劝刘汉宏不要去就任，不吉利。

刘汉宏说：“浙东乃鱼米之乡，为何不去，凭我的气场足可以镇住煞气。”

浙东观察使治所在绍兴。

在绍兴，刘汉宏又恢复了早年旧习，不仅如此，还欺压百姓、恶对属下，增加税负、掠人妻女、过着骄奢淫逸、纸醉金迷的生活，总之，很坏，非常坏，用当年明月的话说，就是坏的很全面、很彻底、很专业。

绍兴百姓恨之。

随着地位的升迁，刘汉宏政治欲望和野心也在积聚和升腾。

在五胡十六国时，曾流传过一本名为《太上洞渊神咒经》道教书籍，书中有一则谶语，大意是：煌煌两汉四百年，刘氏坐江山，今胡人横行，百姓流离，刘氏尚有五世基业，只待刘氏出现，驱除六夷，恢复汉统，长安开霸，秦川大乐。

用四个字“刘氏复兴”可以完美概括这段谶语，这就是所谓的卯金刀（刘的繁体字）之谶。

有一姓沈的绍兴师爷给刘汉宏看过这本书，刘汉宏很以为然：“一笔写不出两个刘来，我为什么不能是卯金刀呢？”

一次酒后，刘汉宏喊出了一句：“天下方乱，卯金刀非吾尚谁哉?”

刘汉宏一直觉得，浙江东道局促狭窄，偏于一隅，只有占据了杭州才能称霸两浙，只有称霸两浙，才能觊觎中原。

沈师爷善于察言观色，揣摩刘汉宏意图，他看出刘汉宏心思，献计道：“董昌志大才疏，不足惧，倒是那个指挥使钱镠，要多加提防，此人有勇、有谋、有胆、有识，之前平王郧、退黄巢皆是他的功劳。”

刘汉宏点点头。

沈师爷继续说：“将军不如修书一封，备厚礼若干，前去杭州说服董昌，希望借钱镠协助浙东征剿匪患，如果钱镠来到绍兴，或笼络其心，或借机杀之，那董昌失去左膀右臂，俯首以待将军，杭州岂不归将军。”

实话实说，不愧是绍兴师爷，沈师爷所献这一计，既狠又阴外加损，如换其他人尚可一试，但刘汉宏不行，此人心狠手黑，三观不正，五行缺德，命里欠揍。

刘汉宏的德行不好世人皆知，所以世人皆提防他，知道他那三寸黄泥地拉不出什么好屎，尤其是遇见钱镠这种聪明人。

所以呢，不是计策不行，是人不行，人不行，啥也不行，啥也不是。

话说刘汉宏听沈师爷一席话，连连称赞，旋即修书一封给董昌：“今有一事相求，目前浙东盗贼猖獗，绍兴兵微将寡，听说属下指挥使钱镠文武兼备，望董公念及唇亡齿寒之念，派钱将军前来共同剿匪，事成之后，赠金甲一副，名马二匹。”

情真意切！

董昌不傻，知道刘汉宏的为人，怀疑其中有诈，请钱镠来商议。钱镠道：“早就听说刘汉宏乃反复无常小人，这次肯定是有所图，不如我们干脆将计就计。”

董昌道：“愿听其详。”

钱镠说：“我们假意答应，让我带二千精兵前来相助，刘汉宏无谋，必欣然接受，找机会杀掉他，群龙无首，必然内乱，绍兴可得，再表奏朝廷刘汉宏有卯金刀谶语，有谋叛之心我们才讨伐，朝廷不仅会息事宁人，还会重赏将军，将军岂不坐拥杭州、绍兴两城乎？”

董昌大为高兴，遂拨付精兵二千给钱镠。

刘汉宏接了回书，喜不自禁，沈师爷提醒说：“钱镠所领二千人皆为精兵强将，如果全部让其入城，恐难以控制，不如预先派人出城迎接，让其屯兵于城外，单独引钱镠进城相见，这样容易控制住钱镠，然后厚待其兵将，使其倒戈，我们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偷袭杭州，董昌定无防备，杭州可克矣。”

钱镠领了二千人马，钟明、钟亮跟随，来到绍兴西门迎恩门外，刘汉宏派沈师爷前去迎接，相见礼毕。沈师爷道：“奉刘观察之命，城中狭小，不能容纳太多人，请将军屯兵于此，单请钱将军入城相会。”

钱镠知道刘汉宏不相信自己，假意发怒道：“钱某本一介匹夫，承蒙刘观察使厚爱，以礼相邀，钱某感念刘观察使知遇之恩，愿肝脑相报，现在看来刘观察使诚意不够啊，自己安坐城中，像招呼下人一样招呼钱某前去相见，这不是礼贤下士之礼，这是傲慢与偏见啊！既然如此，钱某这便引兵回去。”

说罢，仰面叹曰：“可惜钱某一片真心！”

见钱镠发怒，沈师爷有点急了，心想这钱镠如果真的回去，刘观察那里我可担待不起，于是慌忙作揖：“将军错怪了，一切都是小人安排的，刘观察使不知实情。容沈某进城禀报观察使，观察使会亲自前来迎接将军进城。”

说罢，飞马入城。

钱镠吩咐钟明、钟亮暗做准备。

刘汉宏听沈师爷禀报，信以为真，于是杀牛宰羊，准备犒赏钱镠，又旌旗飘飘、鼓乐齐鸣，亲自到西门外馆驿迎接钱镠，钱镠领着钟明、钟亮及心腹二十余人，来到馆驿，对刘汉宏拱手道：“小将甲胄在身，恕不下拜了。”

刘汉宏大为生气，斥责钱镠不懂礼数。

沈师爷赶紧打圆场：“尊卑上下，古之常礼，将军如此傲慢，是小看我绍兴无人乎？”

话音未落，只见钱镠大喝道：“拿命来”，二十余人一起扑了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钱镠拔出佩剑，沈师爷不及防备，一刀被斩下头来。

刘汉宏见情形不妙往馆驿后便跑，手下约有百余人，一齐上前，来拿钱镠，被钱镠、钟明、钟亮及手下如砍瓜切菜般杀散，钱镠径往馆驿后园追赶刘汉宏，并无踪迹。只见墙上缺了一角，知刘汉宏爬墙逃走了。

钱镠懊悔不已，想攻打绍兴，但发现城中已有准备，自己后无援兵，孤掌难鸣，只得调转马头，原路往回走。

刘汉宏闻知钱镠已经逃出绍兴城，忙点精兵五千，追击钱镠。

钱镠也料定刘汉宏必来追赶，早已在牛头山设下伏兵。

刘汉宏领兵追至牛头山，忽听得一棒锣声，但见对面旌旗招展、号带飘扬，山中拥出一众人马，一字排开，挡住刘汉宏去路，刘汉宏吓得一激灵，赶忙勒住马缰，心想，这钱镠是早有安排了，果然是个人物，自己贸然进攻有可能中计，想到此，刘汉宏只得一口恶气咽了回去，拔马回了绍兴府。

钱镠没有追赶，钱镠刚才布的是疑阵，自己人马加在一起不过二千人而已，交起手来未必占得便宜，于是引兵回杭州向董昌禀报。

董昌倒没有生气，反过来安慰钱镠：“成功失败机会本来就各占一半，那刘汉宏也是经历过大世面之人，我们不可小觑他，从长计议吧。”

见钱镠没吭声，董昌又问：“钱将军，下一步我们怎么安排呢？”

自从上次成功化解危机后，董昌对钱镠更加信赖和倚重，态度也变得更加理智、平和、圆融、谦敬。

钱镠思忖了一会儿：“我们与刘汉宏的梁子算是结下了，他们的实力明显高于我们，他们可调动的人马三十余万，我们不足一万人，不过据我所知，宁波、台州都不太听从刘汉宏的号令，我们可以做做思想工作，最起码让他们保持中立。”

董昌听了连连点头称是。

钱镠接着说：“这次刘汉宏算是吃了亏，不会善罢甘休的，以我们目前的实力只能采取守势，做好防范，加强钱塘江两岸的巡逻，防备浙东兵偷袭、加强兵士训练，适当招募有特长，比如会游泳、会武术的士兵，以备不时之需。”

董昌对手下吩咐道：“大家都听见了，就按照钱将军要求去做。”

董昌安排马绰负责招募新兵，让成及负责士兵训练，让钟明、钟亮负责钱江北岸防务和巡逻。

再说刘汉宏回到绍兴府衙，越想越气，本想算计别人反遭别人算计，还差点丢了性命。

用《潜伏》里吴站长的话说，本想露个脸，结果不小心把屁股给露出来了。

这个面子必须找回，这个仇必须得报，刘汉宏愤愤的想。

刘汉宏的弟弟刘汉宥劝慰他：“现在我强敌弱，杭州乃囊中之物，攻取杭州是迟早的事，以前我们想攻打杭州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师出无名啊，现在好了，是他们不按套路出牌，不讲信用，给了我们口实，我们随时可以攻打杭州，不过现在杭州肯定加强了防范，我们不如等过一段时间，待杭州懈怠了，我们再取杭州不迟。”

刘汉宏觉得弟弟说的很有道理：“你说的在理，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那就过一段时间，哼，钱镠，你逃不出我的手心。”

到了公元882年（唐禧宗中和二年）七月，刘汉宏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急迫心情，派遣弟弟刘汉宥、马军都虞侯辛约统兵两万进驻杭州南部的西陵镇，准备渡过钱塘江，进攻杭州。

至此，历时四年半的杭越战争拉开了序幕，史称浙东之变。

史书对这场发生在浙东的局部战争着墨并不多，仅从有限的史料记载可以判断，这是一场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经典战例，浙东军强，杭州军弱；浙东军兵多将广，杭州军兵少将寡，但钱镠审时度势、未雨绸缪，采用偷袭战术，出其不意，攻其后背，屡胜浙东军，最后攻入绍兴城斩首刘汉宏，不可谓不惊险、不可谓不惊奇、不可谓不精彩。

从政治上讲，这场战争对钱镠意义更大，刘汉宏被灭后，钱镠喜提杭州刺史，从此人生开挂，犹由一只穿云箭般熠熠生辉，而自己的老领导董昌虽然升任浙东观察使，但因为僭越称帝被灭，终究还是替人做了嫁衣。

西陵，也称定陵、就是今天的杭州西兴古镇，现在属滨江区管辖，因为是老街区，历史的印记还在，已经成为杭州的一个旅游景点。

西陵的历史可以上溯到春秋时期，越国大夫范蠡在此筑城以拒吴，时称固陵，六朝时称西陵，钱镠做吴越国王后，以“陵非吉语，改西陵为西兴“并延用至今，在当时，西陵为南来北往的重要码头和驿站，是浙东前往杭州乃至吴地的重要通道，刘汉宏派兵进驻西陵，是想以最快的速度、最近的距离攻击杭州。

早有传令兵将浙东军屯兵西陵消息报与董昌，大兵压境，说不害怕那是假的，董昌急忙招来钱镠商量破敌之策。

钱镠说：“浙东军兵强马壮，虎视眈眈，意欲一口吞并杭州，我们不能与之正面对抗，兵者、诡道也，我观刘汉宥、马军都虞侯辛约都是骄傲自大之人，必放松防备，董将军只需将之前训练好的士交付与我，今晚泅渡过江，趁着天黑必破之。”

看钱镠胸有成竹的样子，董昌心情稳定了许多，他让钱镠挑选了三千精兵，都是之前新招募的特长生，有的会武术、有的善使兵器，还清一色水性极好。

七月十二日夜晚，钱镠率钟明、钟亮、钱镖、成及并三千精兵埋伏在钱塘江北岸，阮结、马绰则负责防守杭州。

钱镠已探知刘汉宥、辛约在江对岸安营扎寨，时值盛夏季节，一般钱塘大潮在农历八月份最盛，而此时江面平静。

钱镠在等一个时机，什么时机？等着江面起大雾，前文说过，钱镠懂天文、地理，也懂占卜、预测之事，钱镠预测今晚江面会起大雾，所以选择今晚渡江作战。

其实所谓懂天文、地理也没有那么高深莫测，就如同今天的天气预报一样，只不过我们现在使用的是先进的卫星气象设备，而古代没这条件，更多的是靠人对自然界的细微观察和总结。

钱镠肯定是事先做过功课，所以定在今晚偷袭浙东军。

果然，三更时分，江面飘起团团白雾，钱镠对钟明、钟亮等人说道：“真是老天助我。”

钟明、钟亮对钱镠竖起大拇指：“大哥真乃神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