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死一生 第七十章 光头世界（27）

至少到目前为止，他喜欢欧阳若娴所带来的一切新奇感，无论这新奇感是否正确、是否合乎世故人情、是否有悖于常理，都可以忽略不计，因为这种感觉才是他从未拥有过的东西，才是他短暂而又完美的人生中那一小块明显而又残忍的空白。

涂满渴望的等待把他死死钉在焦虑之中……

十几天后的一个清晨，严枫按照惯例，用从梦中河水里漂过来一样的声音诵读完经文，脸上乍现了很少见的红光，他微笑着对蒋志威说：“兄弟，如果所料不错的话，哥哥今天就将结束上天对我所积恶业的惩罚，圆满了！呵呵，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啊！”

当时蒋志威刚刚洗完脸，他愣愣地品味严枫的话语和神态，“服务生”大勇递过来的润肤露他都没接，径直走到严枫跟前，表情凝重地问：“老大，你有啥预感啊？”

他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自打信佛之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令他深信不疑，他坚定的认为，修佛之人对未知事物的领略是超于常人的。

严枫又是微微一笑，说道：“兄弟，其实这一天我等好久了！赎掉罪孽才是开悟者的圆满。呵呵，我要告诉你一句话，也许你的尘缘未了哇！呵呵……”

严枫说完，又对服务生大勇说：“换衣服。”脸上的表情俨然一位判定生死的巫师。

大勇懵懂地看向蒋志威，看守所里的死刑犯如果在起床之后要求换衣服，将是要被执行的前兆。相对机灵的大勇不知道该不该听老大的吩咐，所以用眼神向蒋志威求助。

蒋志威感觉到了某种气息在这个空间的边缘流动，本身自己也是“黑名单”成员，这种恐惧感令他的汗毛孔忽然受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未待言语，铿锵的脚步声出现在监门口，四名全副武装的法警分立在两旁，当班的朱所长和驻所检察官以及三名法官站在监门正中央。这阵势不用说，所有人都知道，今天早晨有人“走刑”

血冲大脑的感觉如同被电流击穿般令人麻木，蒋志威突然被一股凉气袭遍了全身，后脖颈猛然缩紧，骨颤肉惊……

就在这种恐惧抵达冰点的一刹那，朱所长那紫青色的嘴唇开启了，歉意加严酷地吐出两个字“严枫！”

忽悠一下，蒋志威那颗顶到嗓子眼的心脏又坠回原位，他已经熟知执行死刑犯的程序，为了稳定大部分人的心神，一条监廊每次只“走刑”一人，而且，“走刑”时间必在刚刚幽醒的清晨。

身体停止了战栗，他把从朱所长嘴唇上努力挪开的目光定在严枫的眼睛上，看到的是那双单薄而精锐的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恐惧，接下来是强自镇定。

稍顷，严枫消瘦的腮颊上奋力挤出几道笑纹，迅速进入了在内心深处彩排了无数次的剧情，强行控制着声线说：“哦！到日子啦？稍等啊！”

虽是他严枫一个人赴死，但压抑的空气已经在全监舍拒绝流动，每个光头都感觉到了窒息。蒋志威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严枫的眼睛，虽然那双成熟稳重的眼睛拼命截杀错乱的入侵，但他仍然透过严枫强作沉着的躯干，窥到了必死欧巴临刑前，那仿佛一条惊恐万状而扭曲的虫子般的内像。

此时，叠行李的光头停住了，洗漱的光头也任由自来水兀自流淌，连大便的光头都突然刹住了正在冲出U门的秽物，任性物像一截剥了皮的烂香蕉一样吊在那儿。

严枫凌乱地抓了抓蒋志威的手，那种生离死别的伤感顺着他凸起的血管钻进了蒋志威的心脏，点燃了喷涌的悲悯，眼花就在此刻遮迷了刚强汉子的双眼。

“大哥！好走啊！”蒋志威的整张脸都红了，使出全身的力气抓住了严枫慌乱颤抖的双手。

“呃……永别了！兄弟。大伙保重啊！”严枫紧握了几下蒋志威的手，极尽全力憋住恐惧和万般不舍的泪水，说出了这句听起来腔调足够刚强的话语。

就在他要和神腿阿栽、刘国富等人握别时，年轻英武的法警疾速冲进监舍，以擒获恐怖分子的凌厉将单薄的严枫拖了出去，眨眼就消失在光头们的视线里。

朱所长的脸上惋痛了几秒钟，监门锁上之后，他和蔼地对蒋志威说：“维持好监内秩序啊！”说完，转身背手，迈着沉稳的方步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站在地板上的蒋志威才眨了一下眼睛，同时，他发现自己的手脚也恢复了灵活。

就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他与死亡差之毫厘。

早饭他都没吃，恐惧不但堵塞了他的食管，也堵塞了他的心。他知道自己和严枫就像被装在同一个笼子里待宰的鸡一样，只不过严枫倒霉，被人顺手抓到而已。现在想来，还不如刚刚被拖出去的是自己，一死百了。如今这样，无形当中又给自己的恐惧增加了重码。更为严重的是，这只笼子里铁定待宰的鸡只剩下了自己，现在连侥幸的希望都没有了，绝望像吹爆了的气球一样，又在他的头顶炸响，他不由得望向没被最高法核准的神腿阿栽，然后又望了望死期遥遥的刘国富，羡慕地撇了撇嘴。

每执行一个人，监舍的气氛都会压抑一阵子。这段期间，每个光头的行为都是谨小慎微的，生怕触犯老大而遭责罚。严枫一死，蒋志威平日里叨念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下一个该我了！”

这句话虽然都是以玩笑和自嘲的口吻说出来的，但他内心深处的恐惧和绝望丝毫没有偏离这句话的属性，悲催到了极点。

这之后，每当他望向严枫平日里待的地方，都觉得有一个人影冲他呲出森然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