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行万里 第九十九章 宋西之困惑

这段时间凤阳守备太监金忠，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真有点脱胎换骨重登第二春的感觉，跟他初来凤阳时的消沉迟暮恰成对比。每日忙忙碌碌，而且还神神秘秘的，让人搞不懂这老家伙究竟在搞些什么东东。

尤其在京师发生“梃击案”这段时日，金忠表现得尤其不正常，与京师的快马急信多了起来，甚至还动用了鸽子信。

没过多久，京师传来消息，闹得沸沸扬扬的梃击案终于落下帷幕，不过几天之后就另有一小队人马，从京师赶到了凤阳，为首的是御书房一位姓林的值守太监，说是万岁爷有几句话想当面问问金公公。

林公公和金忠关起门来，密谈了半个多时辰后，竟然没动这边准备的宴席，也未留宿凤阳，而是直接选择换马，说是要连夜往京师赶，万岁爷交代的事不敢耽误云云。

这让守备太监府的二号人物左少监宋西感到十分的困惑。

而且这份困惑由来已久。

本来作为金忠的头号心腹和义子，宋西以为自己才是金忠身边最被信任的人。但去年年底，他带人在德通银庄将龙兴寺密室盗银案的嫌疑人抓获后，所有的一切似乎也从那时起，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先是那个冒充富家公子的黑脸少年，在金忠面前一通胡言乱语，还提到了“那个人”会生气，后果很严重之类的，莫名其妙的，金忠似乎还真的很在意。

随后又是焚香净身，异常隆重的去皇陵祭祖，然后那几人尤其是那黑脸少年，竟成了金忠的座上之宾。

更古怪的事情还在后面，龙兴寺失窃的那笔巨款，金忠竟然全部给了那黑脸小子，还把自己的宝贝玉佩送了，汗血宝马金子送了，亲侄孙金不换外加随身护卫二十多年的搏击高手耿发，也一并打包奉送，甚至还自掏腰包花了一千五百两银子给那小子买了个扬州瘦马。

尤其让宋西气不过的，是那笔银子，光现银就有十二万两之多，还有一大批古玩珍宝，按宋西的估计，总数肯定不低于二十五万两，以宋西与寂远和尚的约定，这当中他起码也能分到十几万两！

那可是十几万两啊！宋西感觉自己的心在哗哗淌血。

若不是因为有耿发这个恐怖高手随行，外加也没办法承受事后金忠的怒火，宋西都动了找人半路截杀那黑脸小子的念头。

宋西找金忠问过，这小子究竟是何人，结果金忠恶狠狠的告诉他，

“你就当从来没见过他，这世上根本没有这个人，听到了没有？这话我不会再跟你说第二遍，这也是你最后一次提及此人！”

言语中的威胁意味表露无遗，这对跟随金忠多年的宋西来说，却是头一回。

宋西还是不甘心，就又问了那笔银子，意思能不能扣下一部分，给下面的人意思意思，毕竟当初这么多人奔波这么久，又开出了赏格，要是一点都不给，似乎说不过去。

结果金忠还是不容商量的直接拒绝。

好在没过多久，金忠又命宋西去扬州将剩下的那古玩珍宝想办法变现。虽然金忠也叮嘱他说了这笔银子如何如何重要，千万不要动什么心思。

可宋西哪里忍得住，还是在交易过程中动了点手脚，吃了两万多两的回扣，也算小小弥补下这次的巨额损失。

从那之后，宋西就像什么都未发生过一样，再也没问及过此人。但暗地里他开始将种种不寻常的可疑情况，一一记录在小本本上。并尽量在不引起金忠注意的前提下，秘密做过一些调查。

比如那黑脸小子走时，随行的那两位车夫事后就被宋西套出不少情况来，比如那黑小子说自己姓雷名风，却有时候对外宣称自己是义惠侯家的公子。

又比如，金忠下令在凤阳本地成批收容流民小孩，而后又把滁州太仆寺一大批军马，连同那些小孩子一起运到庐州，再经巢湖入长江，最终的目的地松江府一个叫上海县的地方。

然后宋西又从担任此次押运的孝陵卫兵将口中，打听到了更多情报。疑似那黑脸小子在上海县靠近长江入海口的一个叫川沙的地方，建了一座好大的庄子，里面有很多武装锦衣卫把守。

频繁往来的鸽子信，根本不让别人看，有的明显还用了密语。

一家在凤阳新开的名为通南的大车店可以肯定是那雷风的产业，之前南京回来的车夫提到过。

通过宫内兵仗局在京师王恭厂购买了八千斤火药，用的竟然是一个江洋大盗的赃款，而这江洋大盗和他的家人被人从高墙放出来后，不知所踪。

同样不知所踪的还有另外几个高墙内关着的人犯。

还有，金不换曾经回来过两次，第二次来时送给金忠一长两短三把样式古怪的火铳，试枪时，宋西也在现场，还射了两枪，这三把火铳不但射得又远又狠，竟然还能连续打放。宋西向金忠讨要未果，就再没见到这三支火铳，应该是被金忠锁起来了。

…………

林林总总，各种繁杂的信息被一一记录，虽然依然支离破碎，无法看清楚整个事情的全貌，但宋西觉得，自己已经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金忠和那个雷风，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呢？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相比于守备太监府宋西的困惑，龙兴寺监院寂远和尚却是实实在在的郁闷加苦闷了。

他感觉无论是佛祖还是各位菩萨，似乎都没站在他这一边，完全是流年不利，衰到阿鼻地狱去了都。

好端端的，自己名义上的师父实际的亲爹突然病倒，然后那笔本该属于自己的巨额财产不翼而飞，再然后自己送了铺子和庄子，又许了重利，指望守备太监府少监宋西能帮忙追回。

本来得到消息，说盗银者已经在德通银庄被擒获，收回失银只在旦夕之间，结果却是空欢喜一场，那之后任他用尽各种方法，就是见不到宋西，更别说那十多万两银子了。

很明显，宋西已经见财起意，把这笔银子囫囵个全给私吞了！偏生自己还拿此人毫无办法。不说这笔银子本来就不太见得了光，无论官面上还是其他方面，以寂远的身份地位对宋西都没有有效制衡手段。

此时距离他师父圆觉法师圆寂已经有了一段时日了，无奈之下，寂远只能退而求其次，想找主持圆悟打个商量，若是自己这边主动退出龙兴寺方丈位置之争，让圆悟顺利上位，作为交换，看能不能由他这方面举荐，让自己接任主持一职，也算保住了圆觉一脉的基本盘。

但当寂远和尚和圆悟在后者的禅房落座后，未等寂远说明来意，那圆悟已先开口道：

“阿弥陀佛，师侄来意老衲已经知晓，只是我龙兴寺传承香火近千年，主持一职更是本寺执钵诵法之紧要所在，非高僧大德者不能担任，老衲断无私下相授之理，还请师侄免开尊口，切莫因执念再犯嗔戒而损了道行。”

寂远闻听此言，第一个念头就是这老灯恐怕已经运作妥当，把方丈之位彻底收入囊中了，所以才如此不留情面，但他还是有点不甘心，既然已经接近撕破脸皮，他也不用遮遮掩掩，直接回呛道：

“师叔可曾想过，有钱能使鬼推磨，若是师侄这边散尽浮财，用海量的银子硬砸下去，怕是师叔这边也未必就能如愿吧？我师父还是留给我们几个兄弟不少银钱的，何不……”

还未等寂远把话说完，那圆悟就突然打断他，道：

“笑话！师侄莫非欺老衲老迈，已经到了老眼昏花，双耳不闻外事的地步么？师侄所谓海量的银子怕是在守备太监府里存着吧？对了，师侄向来视钱财若粪土，凤阳府的铺子，滁州的庄子，说送就送，倒是大方得紧啊。”

完犊子了！一切都完了！寂远闻言如遭雷击，呆愣当场。

看着得意洋洋面带嘲讽微笑的圆悟，他差点没被气出高血压加心梗来，脑海里只有一句话——

“是谁出卖贫僧？是看起来粗放实则心思剔透的寂难？还是目前在寺中地位最高，资历最老的寂惠？或是表面佛门功课最好实则贪财好色的寂玄？”

因为只有这三位被寂远信任的师兄才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事情到了这般田地，再留在龙兴寺就是自找没趣了。

从圆悟那里灰溜溜出来后，寂远也无心去寻那三位师兄勾连对质，连夜收拾细软就此离开。

数月后，位于南直隶广德州庐乡的灵山寺迎来一位新的主持。正是从凤阳龙兴寺败走的寂远法师。

离开凤阳后，寂远直接去了南京，托了原来的关系，把自己手里尚余银钱全都撒了出去，才弄到了这个职位。总算是有了个安身落脚之地。

灵山寺是比龙兴寺历史更悠久的千年古刹，始建于唐朝，因唐朝开国功臣刘文静幼年时曾在此居住学习，更有地藏菩萨化身——新罗国王子金乔觉在此修行，而在当时名噪一时。

不过规模和龙兴寺比起来，却是小了很多，广德州府也不是什么繁华大邑，因而香火不算很旺。

在灵山寺当主持虽比不上在龙兴寺当监院来得光鲜，此处却是难得的清净之地，很适合现在的寂远疗伤散心。而且这里的方丈瑞信法师是寂远和尚的至交好友，在这里肯定没有在龙兴寺时的那么多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瑞信法师一直特别欣赏寂远的才华和度化信众的超强能力，曾经不止一次想拉他过来，甚至说要把自己的方丈位置让给寂远也行，这回算是得偿所愿。

这一日，早课结束后，寂远有些疲乏，刚要回自己禅房补个觉，却被方丈瑞信叫住，跟着去了瑞信的禅房，喝茶聊天。

瑞信见寂远还是刚来时的那副无精打采，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模样，就劝道：

“师弟已然来了这么久，怎还放不下凤阳的那点事呢，咱灵山寺虽然庙小，可以师弟的能耐，也未必不能以此为机缘，东山再起，想那洪恩（雪浪法师），当年也曾迎风卧雪历经磨砺，方有后来的成就，师弟既然被誉为洪恩第二，又这般年轻，自该振作精神，好好做事才是。”

“多谢师兄警醒，师弟受教了，”寂远嘴上说着，可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瑞信见他这般，也没再劝，而是直接给他安排了活计。

“晚些时候，府台方大人的内眷会来此许愿烧香，师弟亲自接待下，务必要让其满意而归，”

跟龙兴寺比不了，对于灵山寺这种小庙来说，广德州知府那就是天大的官了，自然不能怠慢。

“遵师兄法旨，不知来客是府台大人的何人？又有何愿求？”寂远和尚问道，

“乃是方府的二房，为求子而来，听闻那方大人年近四旬，有一妻二妾，却无一有所出。”

瑞信望着寂远俊逸的面相，不由得有些意味深长的笑着说道。

寂远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苦笑着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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