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云剑 第四章

且说这时众人才看清那被铁腾云扔进窗来的正是那被明和尚踢出去的黄山静定道士。那道士躺在酒楼之上，翻着一对死鱼眼动弹不得。他师弟小道童在一旁连连推拿了几个穴位依然毫无反应，不由的面红耳赤。无奈只得向不动明王稽首道：“大师还请高抬贵手，替我师兄解了禁制。”

明和尚此时像是被什么搅了心境，一改先时的滑稽嫉俗之态，喟叹一声道：“小道兄不必求我，这道士被铁家的‘玉露海棠摘叶手’封了穴位，我和尚也莫可奈何。”

静虚小道士半信半疑，但见明王的神色绝不像有意欺瞒，便转过来向铁腾云求道：“还请铁大侠见谅。”

铁腾云道：“小道兄是黄山剑派的吧？论辈分你我还是师兄弟呢。”铁腾云师出“北六剑”的雪山派，较之静虚的师父风清确实晚了一辈。但他成名极早，又是铁家的子弟，便是他师父白仲英也待他极为有礼。他与这黄山不出名的子弟称师兄弟，自然是给足了黄山派面子。

静虚点点头道：“我是风清座下的静虚。”

铁腾云便问候了风清几句，静虚回答了。铁腾云道：“你黄山派剑法独步天下，我师父谈起来也极为敬佩。我们两派世代交好，我和你师兄这一场是误会了。黑夜里认不清，倒是明大师开了铁某一个玩笑。”说罢，伸手在静定道士身上轻描淡写的拍了几下。那道士忽的大叫一声便猛地站了起来。他看了铁腾云一眼，又扫视众人一遍，脸色涨红，长啸一声奔下楼去。那静虚小道士唤了声“师兄”，也跟着追出去。

经这么一闹，楼上几个胆小怕事的早就溜之大吉了。店伙计这时也吓得躲在楼下不敢上来。铁腾云看了众人一眼，径自朝李轻寒走来，问道：“想来这位便是近来名动天下的李轻寒李兄吧？十日前族中子弟传来消息，李兄的名声可是已满临安了。”

李轻寒心中一凛，不知他是何用意。但人家找上门了，只得硬着头皮答话道：“这‘名动天下’四字当是由铁大侠来承担。我李轻寒一介书生何敢承此之名。”

铁腾云一笑道：“李兄过谦了。名动天下——，嘿嘿……雨夜漫漫，贤夫妇二人有兴趣听我讲故事吗？”

“窗外骤雨不止，我夫妻二人也行不得——”李轻寒扫了一眼捕王拱手道，“李某洗耳恭听。”便邀请铁腾云坐下。荆如烟见明和尚单单坐在一条长凳上，神情寂寞，就也请他过来一桌坐了。四人寒暄了几句，说了几句场面话。李轻寒呼了几声小二不见人应，明和尚急性子，好歹从楼下捉了店伙计上来，重新整治了酒菜，新温了一壶酒。

几个人围坐，铁腾云开口道：“明大师和荆女侠都是江湖人，且罢了。我先问一问李兄，这‘天下六姓三世家’，李兄当亦有耳闻吧？”

李轻寒答道：“自然有一些耳闻。只为这‘天下六姓三世家’并非完全是江湖事。虽国势式微，这九姓复不如前。然这几家对天下局势影响之甚，怕也还是举足轻重！说起这‘天下六姓’自然是潼川的朱、太原的铁、荆州的楚、两广的胡、雁门关外的独孤、海南岛上的南宫。至于这三世家更是顶顶有来历，西安李氏乃是唐时建成遗孤，洛阳的公孙氏则是盛极一时的公孙大娘的后人，吴越地的燕氏更是越王勾践的支氏。金兵逼境，朝廷坏长城而卑膝，这九姓虽亦受损伤，但数百年的基业依是根基牢固。拙荆虽只是公孙氏子弟，亦沾了不少荫泽。不瞒铁兄，我十日之前得罪了秦丞相，若不是顾及公孙氏的名望，我夫妇二人怕是早惨死在临安府了。”

铁腾云笑道：“李兄的事迹我听家兄说了。秦丞相，嘿嘿……那也算不得什么。不说这等扫兴之事，且说这九姓里除了家世了得，祖传绝技更是了不得。公孙氏剑技天下闻名，这自然不用说了。家师曾评论天下剑术，对公孙氏的七十二式剑术赞不绝口，称它是：翩若惊鸿，宛若蛟龙，于无声处听惊雷，端的变幻无方。我年轻时拜访过公孙澜师兄，切磋过一二，果然不负盛名。”

荆如烟道：“我在恩师身边受业不过短短数载。恩师为人淡薄，很少领我交际，因此与公孙澜师兄倒是生疏。我听说他现在是公孙的掌家，自然手上技业惊人了。”

铁腾云一笑，继续道：“我少年时在雪山习剑，得恩师教诲，一身武艺四层是铁家家传，倒有那六层是恩师教导的。”忽的话锋一转，问李轻寒道：“李兄是读书人，有一事相请教：人立世间，第一要紧的是忠于社稷君主；第二要紧的是孝敬父母长辈；第三要紧的尊师重道。我这几言，李兄以为对否？”

李轻寒答：“精忠报国，孝敬长亲，遵循师训，这三条自是为人立身之根本。”

“如此说来，李兄亦以为如此？”

“古来如此，传承不可废也。”

铁腾云点头向荆如烟道：“我师父四十岁时得了一子，这事想必尊夫人是知道的。”荆如烟点头，道：“尊师曾于我师父来了喜帖，只是那时年幼，未曾随师父前去。”

铁腾云道：“我师父于这孩子十分的疼爱。恩师他老来得子，也难怪他欢喜。我这师弟也当真聪明伶俐。九岁时，雪山派的十三套剑术已得一半，至十七岁，门派里一般年纪的弟子已远非他敌手，便是与我相较，胜负也已是千招之外了。二十岁时，有一回我去回疆办事，师父便托我捎上他以增广见闻。我想少年人多些经历也是好的，况且我这师弟人又乖巧，与人与事都十分的谨慎有礼，这一路倒帮了我不少忙。”

往事伤怀，铁腾云停下来自饮了一杯，叹道：“本来这琐碎是不该和李兄提起的，只是雨夜伤怀，我铁腾云半生奔波，看来愈发的老了去。且说我那师弟这一日，与回疆墨城古道下一酒馆会几个新结好友。几个少年都是后辈新秀，酒至酣处，不免弹剑高歌，笑谈天下武术。想我少年时也是喜极了匹马单剑，纵横天涯。我见他们几个少年人谈得高兴，便不好打搅他们兴致，因有一件要紧的事情，便独自骑马出去了。却不想这一去竟成了铁某平生之恨。”说到此处，面色悲愤，咬牙切齿，显是愤恨之极。

李轻寒问道：“出了何事？莫不是尊师弟出了差池？”

铁腾云举起眼前酒，一连喝了数杯方才点头道：“正是。我出去片刻不到，便有人驰马追上我，对我道：‘速回，你家弟弟出了事故了’。我心下大骇，急急奔了回来，等我入得那酒肆，我师弟已浑身浴血倒在那里了。我上前探其脉搏，脉息已极弱，但幸而性命还在。我慌忙治了伤口，又找来大夫医治，堪堪捡回一条命。我问那几个一同饮酒的少年究竟出了何事，众人都支吾不语。我百般相逼，才有一少年与我说：‘是个孩童伤了你弟弟。’”

“孩童？”荆如烟皱眉问道。

铁腾云道：“正是。我当日也和荆女侠一般的疑问。我师弟虽不敢称绝顶高手，但也是一流的修为，小小的一个孩童如何能伤他？我不信，但众人口执一词，都说伤我师弟的是个不满七岁的孩童。问他们是如何伤的，却又都说不出所以然来。”铁腾云叹了口气，问荆如烟道：“荆女侠是公孙氏高足，浸淫剑道数十载，想必感悟良多吧？”

荆如烟道：“女侠实不敢当。至于剑道更是微末，何敢谈感悟。”

“微末。”铁腾云酌饮一盏，叹道，“便是这份气度也胜人一筹。若是有人对你说：天下剑道，莫若如此。李夫人作何想？”

不等荆如烟答，明和尚快人快语，讥笑道：“这人怕是轻狂的紧。剑道之广，犹如我佛八万亿菩萨龙女，剑道之高深，犹如我佛三十三天高不可攀。何人敢开此狂语？”

铁腾云道：“大师所言极是。铁某少时初闻剑道，觉不过尔尔，再长，复见无穷。此后，年纪愈长亦有深感。”他话锋一转，眉间深锁，喟然叹道：“但世间之事，某不可料，吾辈不可见之事，别处之人未必不可见。或许天下剑道，不过尔尔，也是有的。”

李轻寒大奇，问道：“铁大侠又何出此言？”

铁腾云摇摇头道：“这几句感慨非我言，说这话正是我那受了重伤的师弟。待我师弟养好伤，我问他那日的情形，他问我道：‘师兄，这天底下真有天纵奇才吗？’问这话时，他面若死灰，又是伤心又是绝望。他道：‘父亲常夸我聪慧，说我是百年一遇的难得之才。我也为这话暗自得意。少年时初学剑道，觉不过尔尔，及长，方见着无穷。私下里以为此生也无法窥其全貌了。那日，我正和几个少年朋友如此感慨，他们也出声附和，觉剑道之广袤应是如此。却不想旁边一个沽酒的七岁童稚听到我们的谈论，出声讥笑，对他旁边的仆人说：‘这些人真好笑！自己做不到的事，便当别人也做不到。世间之人当真有趣的紧！’也怪我轻狂，立时怒目相向，对他喝道：‘黄毛孩童知道什么？奶都没断，敢谈什么剑道？’哪知这孩童却从手边的包裹里抽出二尺短剑，对我扬手道：‘今日便叫你见识什么叫着剑道之广。’言下甚是张狂。’”

“好一孩童！”听到此，李轻寒不由出声赞道，想是被这孩童气魄所引。荆如烟见状，忙扯了下丈夫的衣袖。铁腾云见状，苦笑道：“李兄真性情，李夫人也不必介怀。不瞒二位，我听这一段时也被这孩童的气势迫住。我师弟道：‘虽是七岁不满，那二尺短剑握在手里也显笨重，但那如渊停岳峙的气势却让人半分也不敢耻笑。’师弟形容那孩童时说：‘我曾在雪上顶看过逐兔的苍鹰，那鹰在开阔的天空里，瞧着这空浄的雪地。那兔子自以为迅捷无比，奋力的奔跑，却不想自己一举一动都被瞧在眼里。我与那孩童对峙，心里便是如此。一个七岁孩童，竟让我手生津汗，背脊发冷。接着那孩童便如玩耍一般，持剑朝我袭来。那剑不甚快，我也看不出任何巧妙之处。但那一剑仿如从天然里生来，我便像是着了魔一般，站在那里，浑不会避闪。那剑术之神奇是我从未见过的，就像是在晴天里被响雷劈中，觉得灵台一瞬间忽然如此清明，但仅是那一下，马上又归于混沌了。我糊里糊涂的胸口中了剑。我躺在床上这几日，拼了命的想要记起这一剑的光华来，可是脑袋里空空如也，什么也记不起来了。’说到此处，他拉着我哭道：‘师兄，这天底下真的有这样的剑术啊。’”铁腾云一字一句都学得极像，最后那句感慨更是凄凉无比。本是夜雨春寒，这一番故事听来愈发的叫人悲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