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绕青藜 第五章

曹志国是个石匠，早年在修村里沟渠的时候，凿子崩起的石渣把左眼弄失明了。村里为了补偿给他算两个壮劳力的工分，他也觉得合适，谁知没过几年就包产到户了，他感觉吃了大亏，一级一级的上访，从村长找到县长也没有解决任何问题，那个时候各种遗留问题太多，根本没有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基本都是一刀切，过去就过去了。

这让他的性情大变，变得暴躁、斤斤计较、无理取闹。他认为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欠他，这个村的便宜他都该占上，因为他的眼睛是为这个村失明的。

大家都能理解，换成自己也是觉得冤，素日里也没人和他计较，过去点过来点也就算了，为的是不和他起争斗。他和唐臣家邻居，相距不过一百米。竹林是连成片的，平常没少因为你收了我家的竹叶我收了你家的竹叶发生争执。但邻居总归是邻居争执完就过去了，发生这样的流血冲突还是第一次。

曹志国一家吃完晚饭谁也没有说话。今天这事是个大事。事情一过，担惊受怕的情绪就上来了，他们想唐臣要是拗着报官，大儿子怕是要被关起来的，这要是关了将来讨婆娘可是个问题，臭了名声，谁家姑娘愿意嫁给他。

曹志国想起那一锄头不是老二挡开，狗日的老大不得偿命啊。他心里暗自后怕，脸上却摆出毫不在乎的样子，身体往前倾了一点，抬起右边屁股从裤袋里掏出他的烟袋，烟锅子在烟袋里舀了两下，拇指转着圈轻轻的按压着烟斗里的烟丝。

他又埋怨唐臣，我挖自己的田埂子，你管哪门子闲事呢。秀莲大娘坐在靠墙的小板凳上纳着鞋底，“这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你们几爷子不消停，一家人都不得安生，远亲不如近邻，都得罪完，死了还去找外乡人抬啊”

“我看这事就是我们不对，老汉喊挖田埂子我就说过了，剩下豆腐块那么窄的一溜溜，自己走路都走不下.......”

三儿子春生没说完，曹志国抓起桌上的筷子斜着眼一把打过去，“你个龟儿子，你吃哪家的饭？狗日的，胳膊肘往外拐，你还在读书，读你妈的昏书！”秀莲大娘撇了曹志国一眼说：“读你妈的昏书！”

“你一边去读你的书，没得你的事”长生招呼春生。“咋没得我的事？今天不是二哥你就闯大祸了”春生教训他哥。

福生一直没说话，叹了气。他有点同情老汉儿，他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好端端的瞎了一只眼，跟谁讲理都讲不上。

这几年得罪了不少人，今天这事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拍巴巴掌看笑话呢。老汉儿也老了，由着他吧指不定哪天出个大事，不由着他吧一家不得安宁。老都老了还像个天棒一样做事不管不顾。他庆幸挡开了大哥那一锄头，不然毁的就是两家人。两家这一折腾下去，怕是永无宁日。冲动是魔鬼，其实他也后悔，挖田埂子明摆着是个蠢事，早早为什么就没想到呢。现在留下屁股那么宽一点，遇上大雨洪水上面跨了自家的田被冲的七零八落，受损还是自家多，这是个损人不利己的事啊。

老二跟一家人商量，事情已经出了，必须要解决，尽量让事情不扩大，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即使唐臣要报官，咱们也得认，理是摆在明面的，咱就是亏理。

秀莲大娘把鞋底放在膝盖上，叹了口气。又拿起来咬断针上的线，捻着线又重新穿上，针在头皮上扒拉几下说：“老二老三说的在理，你们老汉儿和老大就是个戳锅漏，做事像看别人家热闹一样不嫌大”。她把顶针在指头上转了转调了个舒适的位置接着说，“老二去找半灌水问问唐臣的伤老火不老火，再请村长说道说道两家把恩怨了了，明早去买点东西，我去唐臣家看看”。

曹志国划着一根火柴，嗤的生起一团火焰又黯淡下去，他把火柴头朝下燃着火柴梗，火苗就窜上来，他斜着眼对着烟斗把火柴平放在烟丝上面，嘬着嘴猛猛的扎了一口，喉咙里发出“河洛河洛”的响声，嘴角的口水就流了出来，他赶着吸溜一口，口水又被他吸溜了一大半回去。抹了抹嘴角，他重重的吐出烟雾，烟雾朝远处散开又迅速的回扑向他的脸，吸的烟雾是灼热的，他感觉嘴唇有点疼，轻轻的抽搐。“就这么弄吧，事情大了对大儿不好”又侧身冲着长生说，“你就是个瘟猪子，拉开就是了，你上什么手，别个一咧开你就把老子砸死了”

“要关我就去，老汉你搞起的事，你还怪起我来”长生踢了一脚凳子出门去了。

唐臣的伤不算轻，口子不深但是长，幸好没有伤着骨头，缝了二十几针，像一只蜈蚣趴在臂膀上。这伤一时半会不好，地里的活可就耽搁了。他躺在竹椅上，寻思着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这王八羔子，他越想越气不过，攥起拳头狠狠砸在扶手上，他哎哟的一声喊。

“你怎么了”在灶屋煎药的李素听见声音跑过来。

“?到伤口了，没事”

“板命，挣开了线有你受的”

半夜的时候，村长曹贵上门，他手里提了一袋子鸡蛋，说来看看唐臣。先是问了伤碍事不碍事，接着问了先和老爷子身体怎么样，一家人身体问完，又试探唐臣这事打算怎么办。

唐臣说报乡上治安室处理就是了。曹贵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说：“其实我是来当说客的，想你们两家平和的商议处理。我做个主，让他家把医药费出了，再给些营养费，田埂子他恢复，地里要紧的活他们帮着干，保证不耽搁”。

“村长啊，本来乡里乡亲，犯不上结仇怨。你是没看见，那一锄头挖下去如果不偏，唐臣头都不见了。钱我们不要，我们要个公道，要一口气”。李素接着说，“您是明白人，从大集体到现在，我们家没少受人欺负，处处忍气吞声，打落牙齿和血吞，不就是因为我们人老实，家里没男人嘛，唐臣一个外乡人，从不惹事，处处和气，遇事也是好言好语，谁家有个事也是忙前跑后。暗地里嘲讽也就罢了，今天这是又打又骂，这是诛心又杀人啊。您说我们唐臣要不要脸面？我们家还要不要脸面？他到我们家不是来受别人欺负的，如是唐臣把他们伤了，他们能放过我们吗？”

李素一边说一边抽泣，二气在旁边扯着她衣角小声的说：“妈妈你别哭，长大了我去打他们”。

曹贵沉默着点了一根香烟，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抿着嘴慢慢的轻轻的吐出烟雾，烟雾一缕一缕的在他面部缭绕。他说：“大侄女，你说的我也清楚，过去村里确实有些歪风邪气乌泱泱的，但毕竟都过去了。我去镇里开会的时候，镇长跟我们说时代不一样了，要向前看。这次确实是曹志国一家不对，要是我也绝不轻饶了他，不拉去关个十天八天不解恨气，他们也不长记性。但我又一寻思，眼下还是以生产为重，耽搁不起啊。你们商量一下能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去找曹志国讲肯定都能应允。”

“村长，对不起您了，这事没得商量，我们的态度是必须要报告给乡治安室处理，您请回吧，这么晚了还麻烦您为我们的事操心，实在是劳驾不起！”。曹贵听了李素的话像泄气的皮球，整个人的状态也软塌塌的。

“曹志国呢也是个倒霉的人，过去为了村里把眼睛整瞎了，脾气变了大样，我们也要往前看，过去该放下就要放下。人不能老想着过去，着眼往前才是正理啊”曹贵想再做做努力。

“谢谢村长，我们过去也是看着曹老辈子眼睛遭了无妄之灾，很多事情也是不计较的，但这次这个事情我心里有道坎，过不去，您请回吧”。

曹贵来的时候他想了很多，认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件事没有那么难。他和曹志国是本家，有根的相连，也有怜悯，所以他不希望长生被拘留，留个底子，清白就毁了。没想到唐臣一家丝毫不给余地，这就像狗咬皮球无从下口，之前想好的方式方法都提不了，他只好叮嘱几句唐臣好好养伤有什么困难跟他提，之后便告辞离开。

曹贵走出唐臣家，李素在后面追着：“村长，鸡蛋你拿回去哦”。“我看唐臣的，我还拿回去，你是看不起我吗”曹贵走进了夜色里。

在拐角的地方闪出一个黑影。“村长，怎么样？”是曹志国。

“哎呀，咬得有点死，不答应和解。你啊以后做事多长点脑子，你不打紧莫害了娃儿，先回去吧，明天再想想办法”曹贵说完径直走了，留下曹志国矗在黑暗里手足无措，手上的烟锅子里闪出星星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