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绕青藜 第十六章

李素觉得很欣慰，时间推着每个人往前走，她也推着奕鸣往前走。在她眼里，十四岁的奕鸣在她的引导下，人生有方向，学习有目的，行事有文明，待人有礼貌。

老师也都很喜欢他，虽然成绩不出类拔萃，但都认为尚有上升空间。村里的人对奕鸣也是赞不绝口，奕鸣正朝她期待的方向一步一步前进。

她为此高兴，为此得意，也长长的舒了口气，这么多年的心血没有白费！这么多年的付出总算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她盘算着再坚持几年就可以放手，不由得心花怒放。

“早晨8点，太阳最温柔的那个时候，我看见你走进学校的拱形大门，穿着黑色小西装，稍微紧身的黑色裤子，脚上穿的是一双皮鞋，你是学校第一个这么穿的女孩。这种美，我只在电视上见过，我无法形容。我正要进入教室，瞬间就呆了”奕鸣对小敏说，“阳光洒下来，你的短发上，脸上，衣服上是薄薄的一层灿烂金光，我看见你脸上微笑着，美得像徐志摩的情诗，你往教室走，我看见你的侧脸，你的身影在我心里荡起涟漪”

这是后来奕鸣给小敏讲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他说她像光，不，她就是光，让身处阴暗角落的他渐渐感受到温度；他说她是清风，让他将弃不弃的心起了涟漪；他说她是火，重新燃起了他的热情。

即便今天早恋也不是一件可以大张旗鼓的事，终逃不离被扼杀的命运，扼杀可能来自于父母、老师、同学、飞短流长。那个中学时代，像是春天的雨季，万物都在这个季节发霉，生出令人作呕的味道和心情，雨在不停地戚戚沥沥，路上走着的是一群内心惶恐，躁动不安的生灵，他们不懂爱情，渴望爱情；他们渴望爱情，却不说爱情，说起来就像谈论一桩不可见人之事，那真是个真正的作古正经和矫情伪饰混合的中学时代。他俩青春的憧憬和梦想在灰蒙蒙的季节里热烈着，在奕鸣热烈而又专注的情感里，在小敏羞怯的眼波之间，交织着缕缕丝丝对情感交流的希冀，在这种复杂又矛盾，期待又羞怯，热烈又压抑之中，他们初恋的诗情就汩汩的流淌出来！

像阳光照进来了，奕鸣的心开始复苏，甚至他能像理解自己和小敏的情感那样理解母亲的用心，他不再觉得那些母亲的期待与希冀是负担。那不曾拥抱的爱恋，那不曾牵手的恋爱，在路上那一前一后的蜜甜，那心底无端的挂牵都让他觉得这个美好的世界正在拥抱他。一下子没了困难没了烦恼，在他心里的这位爱人能给予他承担一切的勇气，能给予他战胜一切的昂扬斗志，他沉浸其间。有人欣赏、有人理解、有人原谅、有人支持，这世界便是最好的世界。他们坐在那条似死水的小河边，怀着感激的心情久久注视那河面，河面不知何时生了郁郁葱葱的水草，水黾在河面欢乐的轻盈盈的舞蹈，步步生花，那河面竟也生动起来了。

奕鸣背着背篓从学校回到家的时候，爷爷已经不行了。爷爷想起曾经的一个梦，老伴说要去扯“过路黄”卖了给孙子买酥心糖，他想替老伴完成这个事情，倒不是因为他没有买酥心糖的钱。他不顾年迈体弱背着背篓去朝阳沟后山。“过路黄”是一种中药材原料，很多人接触了都会过敏。爷爷正是因为过敏引起全身肿胀，然后导致其他病症发作，在分水镇医院手术治疗半个月，病情却显而易见的恶化了。他坚持要回到家里，从哪里生在哪里死，这大概是他最后的一个愿望了吧，他要在家里的那张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

因停电而点的煤油灯让家里多了几分悲戚，灯芯结了硬硬的米粒大的灯花，豆大的火苗轻飘飘的将灭不灭，灯光朦胧。粗壮浓浓的黑烟散都散不开，弥漫在这间小小的卧室里，刺鼻的油烟味混着床上棉絮发出的尿骚味逼得人心里直犯腻。先和老爷子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蓝色粗布套着的棉絮，两个粗麻布枕头重在一起。枕在上面的头好似被折过来耷在胸口一般，呼吸很重，气力跟不上，呼出了就没有吸气的力。蚊帐是白色纱布的，许是久了未洗，已经变成褐色。蚊帐的门一边散开着，靠头的这边一把木勾子勾起来了。

他眼窝深陷，颧骨高高的凸起，整个面部像是一层蜡黄的纸蒙在一个骷颅头架上。此时，他的生命就像盏油灯，快要灯枯油尽了。他用力睁开眼向床边瞟，迷糊中他想起以前伐木多大的树也不如眼皮这般重。他尝试几次，睁开的眼皮不由自己的又耷拉下去，最后只睁开一条细细的缝，滚落了一滴泪。浊光里看见孙子奕鸣奕辉垂头站在床边，双手捏在一起。他挣着想立起身子，没有成功，微微抬起的头又垂将下去，喉咙发出轻轻的微微的咕噜咕噜的声音。

李素把奕鸣奕辉拉过来跪下，然后低下身，扶着老爷子的头，把粗布枕头拿开一个。她抓着老汉儿的手，像抓着一只鸡爪子，皮是皮骨是骨的，细细的骨头还在薄薄的那层皮里滚动。她嘴贴在耳朵边，“给你孙儿们留句话吧……保佑他们”。先和老爷子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听话，当…..官……”先和老爷子话音未落便断了气。

李素松了一口气，在老汉儿临终的时候为两个儿子讨了句吉言，是大吉利的事情，那时候的农村普遍都是这么认为的，临终老人的话比皇帝的话还管用，他封你好你就好，说你不好这辈子你都翻不了身。她松开手，整理了盖在老汉儿身上的棉絮，又扶正他的头，退后一步扑通一声跪下，咚咚咚三个响头，带着哭腔喊着“老汉，您放心走好”。一众人等也立即扑通跪下，奕辉想站起来看个究竟，李素一把拽着按住脑袋又跪在地上。

奕鸣跪在那里挺得笔直，目光呆滞的看着床上枯瘦如柴的爷爷，昏暗的油灯下，已无生气蜡黄的脸。他就那样跪着，泪水一点一点浸满他的眼睛。一片寂静，他听不见任何，闻不见任何，也看不见任何，他和爷爷如此近却有如此远。他脑子里闪过爷爷悄悄塞给他们的一把糖果，爷爷颤抖着手从枕头里抠出的一块钱。他移开目光，低垂着眉眼，双手扯着衣角，放开，又紧紧的扯上。洋油灯还燃着，灯芯那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灯光愈发的昏暗，浓浓的黑烟轻飘飘的蜿蜒着。

先和老爷子的坟冢是麻条石堆起来的，上面垒高高的土，前宽后窄，前高后低，顶上收了直溜的峰线延到坟尾。像极了老水牛卧在地上的脊梁，也似人生在世细微的一笔。坟尖儿上插着精心挑选的竹竿，挑着一摞大白纸幡，坟前小石板上摆了供品。太阳照在幡上，白花花的，刺得人眼生疼痛。

旁边是奶奶的坟，往时亲人插的竿已发霉变黑，上面还残存一片泛黄的纸幡，坟土长满了浓密茂盛的芭茅草，比人还高，淹没了那根曾挂着亲人长长思念的竹竿。经年累月的日晒雨淋，麻条石被草挤开了长长的裂缝，钻出来的狗尾草已经干瘪了，走到了这季生命的尽头。

奶奶的坟完全的融入这片荒地，恰似轮回，归了尘土。荒烟蔓草衬得光秃秃的新坟愈发的孤独与凄凉。一家人跪在坟前，从头上垂过腰的白色孝布搭在脚后跟。李素知道老汉的心里还藏着大的不如意，她暗自发愿，一定要把儿子培养得有出息，在村里扬眉吐气。她用树枝把成团的纸钱挑散开来，不挑开燃烧不透。民间有传说，纸钱不燃尽逝去的人得不到，就无钱买去天堂的路，只能在冥界游离，做一个孤坟野鬼。有钱能使鬼推磨，在阴曹地府没钱也是寸步难行。挑起的纸灰带着火星子飞起来，直扑在脸颊，火辣辣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