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绕青藜 第十一章

奕鸣和奕辉的必修课调整到每周五的晚上，为了让这门必修课更正式和庄重，他们必须跪在香火前听妈妈讲完一段过去的事情，然后在祖宗面前磕头许下志气。

“过去的事情，罄竹难书。那时候无米充饥，天天饥饱劳役，吃猪食野菜得以活命下来，现今丰衣足食，有条件让你们读书，你们就得认真读拼命读，不读出个名堂就对不起我们”李素声泪俱下的讲述着，那些过去的事情，只要被提及，总能激起她的新愁旧恨泪流满面。

“请在我们迷茫时指路、在我们懈怠时鞭策、在我们骄傲时警醒、在我们愚昧时点拨，请祖宗保佑我们有出息，我们定珍惜时间勤奋学习将来显荣祖宗”。

仪式结束，两兄弟就回屋睡觉，躺在床上的时候，奕鸣忍不住心里嘲笑，又忍不住难受。他想着母亲也是可怜的，她希望自己这一生自己经历的孩子们都不再经历；希望自己这一生所企盼的孩子们都将拥有。她眼里悲哀、可怜、恨意、期望纠缠在一起，令其他人窒息，令她自己也是痛苦不已。

朝阳沟的池塘边，十几树桂花热烈的绽放。淡淡的黄、淡淡的白，巧巧的小粒粒星星似的缀在绿叶之间，地上也星星点点铺满了落散的桂花。

八月底的太阳炽烈，热浪一浪一浪带着浓烈的桂花香弥漫在朝阳沟的每个角落里。稻子已经成熟，在太阳下闪耀着金色的光，把朝阳沟染了一沟金黄。

稻穗一串一串含羞的垂着，以丰硕饱满回馈着大地阳光雨露的滋养和人们的辛苦劳作。人们已经开始收割，他们要赶在秋老虎的余威之前完成这项任务，再往后稻子的晾晒就成问题了。

曹志国家的水田里，长生福生春生曲着腰挥舞着镰刀，“嚓嚓嚓嚓”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把一把的稻穗被他们整齐的放在身后。已经泛黄的汗巾搭在他们颈子上，跟着嚓嚓的声音左右的甩动着。

长生直起身子，用力的送腰挺胸，舒展双臂。镰刀插在泥里露出一个刀把，他扬起手抓着汗巾两端，抹了头上脸上的汗水，突然的喊出一声：“打尖了哦”。福生春生也把镰刀插在泥里，转身把身后的稻穗集中，摆成一堆一堆。

曹志国像企鹅一般高一脚低一脚的在水田里来来往往，把一堆堆稻穗抱在打谷机旁，湿漉漉的稻穗与汗水湿透他的衣服，水珠从衣角滴滴嗒嗒的落在水田里。

唐臣踩着打谷机，转轮飞快的转动，他光着膀子支着稻穗搭在飞快转动的转轮上，转轮的齿把稻粒打落，弹在后面围席上噼里啪啦的响，又跌落进半桶里面。

听见长生喊打尖了，唐臣移开了脚，打谷机的声音呜呜的缓下来，转轮上的齿也清晰起来。他站在打谷机踏板上侧望着未割完的水稻，扬起的手遮着直射的阳光，深深的吸着桂花香，手臂上蜈蚣一样的伤疤闪闪发亮。

上次的流血冲突，唐臣和李素最终选择了和解，两家的关系也由此好了。长生更是处处操心着唐臣家的农活，他是一个粗人，但是他懂恩情。唐臣的宽容无疑是让他获得了重生的机会，像是落进地狱的瞬间被人拉了一把，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唐臣也是一样，选择了宽容就意味着放弃心里的仇怨。一来二往，两家的关系就融洽了直至形成紧密的互帮互助的亲密氛围。

秀莲大娘端着一大盆面条放在田埂，这是打尖，体力活劳累，在正式的中午饭前要加个餐。面条是今年新收的麦子磨粉做的，臊子是鸡蛋花和肉沫，油星子在盆子里闪着光。男人各自盛了面条坐在田埂上，哧溜哧溜的吸着，沾满泥的双脚在水田里撩起水花。“当初挖了田埂子面盆都放不下，还是现在这样好”春生在打趣，曹志国尴尬的往他身上洒着水，大家都哈哈一笑。

晚餐很丰盛，秀莲大娘叫唐臣二娘来帮工做了12个菜。有挂在灶屋梁上熏了一年多的猪头肉，有春季干笋子做的红烧肉，有猪蹄子炖莲藕，有稻田鲫鱼做的酸菜鱼，还有红烧的小公鸡等等，虽然都是乡下能拿出的土特食材，不是什么稀罕之物，那也是逢年逢大喜才能这般隆重丰盛的了。

大家寒暄几句相继落座，曹志国和秀莲大娘作为长辈和主人坐了上座，唐臣二娘和李素坐了下座，唐臣和长生福生春生分坐两边。

今年的收成不错，又赶在变天之前收割完落袋为安，曹志国喜上眉梢。他拿出了舍不得喝的尖庄酒倒了满满一大碗，“丰收的酒，还是要喝一口的”，他说：“今天是个好日子，稻谷收完就少个挂牵的事。再就是谢谢先成嫂子、大侄子大侄女的帮忙。我这个人不太会说话，就以酒代言了”曹志国说完端起碗来嘬了一大口，唧唧的声音响亮且婉转。

唐臣接过酒碗：“都是邻居，有挪得开的时间互相帮一下没有什么可谢的”说完也是猛的一口，横着手抹了抹嘴角，“这酒不错，入口不灼热也不辛辣，绵和”。几圈下来，李素要回去照顾孩子就先走了，走时叮嘱了唐臣：“你少喝点”。

“唐哥，今天的气氛到了，我也喝高兴了，听我说几句话”，长生端起酒碗，“上次的事情，感谢你和素姐宽宏大量，没让别人看成笑话。我和老汉儿都不太会说话，如今两家这般和睦，真的是高兴，不管什么事，以后只管招呼”。

“都是往事，就莫再提。当时也是因为治保主任相劝。推己及人，这里也有很多人笑话我，闲话怪话不老少，往日里很多人笑话甚至辱骂李素一家，冤家宜解不宜结。人非圣人，冲动的事每个人都干过，以后咱们遇到事先三思就好”此时的唐臣这么说，也是这么想的。他明白人与人的相处，平和一些精神消耗就少一些，精力都耗在没用的事上面，正事就荒废了。

“你们都和唐哥喝一个，感谢一下唐哥的大度”曹志国醉醺醺的安排三个儿子。他其实并不是一个不辨是非的人，早些年确实因为自己的遭遇憋着一股劲，和谁都不对付，和谁都杠着来。劲是憋着了，人也得罪差不多了。自己是无所谓，活不了多少年，可儿子们还得在这里活下去。发生和唐臣的冲突后，他醒悟了，自己过去的遭遇和时代有莫大的关系，如今时代变了，过去的是福是亏，都该放下了。

酒碗在长生福生春生和唐臣之间轮转，酒精激发了每个人倾述、释放和表达的欲望。他们都敞开心胸，真挚表达着自己的情感。唐臣突然很羡慕曹志国，他有三个儿子，儿子和他都很亲。自己也有两个儿子，感觉却是很飘渺不真实，想起来感慨万千。

“老辈子，真羡慕你啊，三个儿子”唐臣嘬起嘴灌了自己一大口酒。此时，他觉得这酒灼烈了，这酒辛辣了，这酒不绵软了，他觉得酒从喉咙下去像一把利刃，刺破了他的喉咙，刺破了他的胃，刺破了他的心。

“哎，这有什么羡慕的，都不成器。你也有两个儿子，也算好事成双了”

“他们都是李家的儿子，不是唐家的”

“话不能这么说，甭管姓甚名谁也是你的血脉”曹志国端起酒碗扎了一口，脸上辛辣的表情皱成一团，他抬手擦了擦嘴角，“都是自己的娃儿”

“你为啥子这么说嘛，是不是姓的问题嘛”在旁边和秀莲大娘扯闲话的二娘插了一句话。

“没有没有，就是喝多了感慨”唐臣回应道。

“招女婿娃儿跟妈姓这是习俗，李素肯定没有这么计较，两个儿子一个姓李一个姓唐她应该可以接受。”二娘说，“但是老汉儿肯定是不会应允的，除非你们分家，老汉儿也管不着”。

“分家不合适的，这事传出去让人骂，先和哥这么大年纪，他一个人过？”曹志国看了看二娘说，他内心里觉得她这样说话很是不合时宜，倒是有几分挑起是非的意思。

“我就是那么一说，分家确实也不合适”二娘察觉到曹志国言语的立场，也立即调了话锋。

分家这两个字像电流一样触动了唐臣，当然他也觉得分家不合适，让老爷子一个人过，那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的。但是他有他的心思，所以倒也没有反感二娘说的话。

夜太深，八月的下弦月，曲成美丽的弧线，在浩瀚无边的夜空里撩拨余韵流风。唐臣觉得有点凉，忍不住把衣服拉紧。月亮不是挂在天上，像是藏在竹林里，走过竹林便偶尔见一片白光，竹影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