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绕青藜 第一章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彻了朝阳沟，足足有半个小时之久，直炸得整个朝阳沟弥漫着硝烟的味道，弥漫的硝烟融到清晨的薄雾里，然后像一层轻纱在朝阳沟徐徐展开。

炸裂的响声惊得鸡鸭狗呀在竹林里踮着脚起跳飞奔，像躲避排山倒海的灾难一般惊慌失措。原本在竹林间跳跃的麻雀，只好逃到了竹梢头，在垂悬的飘飘摇摇的竹尖儿上荡起了秋千。

大猪小猪嗷嗷的嚎着在狭窄的猪圈里惶恐不安的转着，那些还在床上慵懒的人们，也都纷纷披起衣服要出去打探个究竟。

太阳刚刚探出朝阳沟的后山头，小妹李慧就出门了，她挎着个大竹篮子，篮子里装满了热烈红艳的鸡蛋，她像提着一篮锦簇花团，又像提着一篮子太阳。

她穿着娘留下的旧粗布衣服,那是娘冬天里套棉衣的，衣服太大，肩膀上的补丁都到她手肘上了，细细的手臂显得袖笼子里空空荡荡，像村里半罐水医生那个被电击了，再也没有长粗的手臂套在袖管里。长长的后襟像芭蕉叶在小屁股后面一搭一搭，一路带风。

她走过竹林，闻见散发的淡淡的竹叶清新，看见背着红黄白点的瓢虫隐在竹叶下奔赴它们一天的美好。阳光挤进密密匝匝的竹林，娑婆的影子在蜿蜒的竹林小路上舒倘、漫长。竹叶尖儿上水润清澈的、绚丽斑斓的、晶莹剔透的露珠，落在枯叶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声响舒扬空灵。

“我姐生娃儿了，是个男娃”她掩饰不住的喜悦，这比她多年以前在柜子里发现他爹藏的糖还要甜，那糖本是他爹要在她生日方才会给她一粒的。她为了不被发现偷糖，千万小心的弄开锯齿式封口，只抠出一粒含在嘴里，先是抿着，接着大口的嚼着，后来她竟哭起来，这个滋味她是从来都不知道的啊。

今天，她再次强烈的感受到了这样的甜味。她挨家挨户的送鸡蛋，挨家挨户的重复着这句话，她送出的绝非是简单的鸡蛋，而是天大的喜讯，更是一口气，这一口气憋太久像心里的结，今天终于天地辽阔。

她昂首舒眉的告诉村里人，他们李家有男孩了，她不允许有人不知道这件事，看从今以后谁还敢欺负他们家。她想着那些明里暗里骂他们家断根无后的人嫉恨的脸色，得意就跃然在脸上了。

“哦哟，小慧子，当姨了啊，早上火炮炸山的响，寻思着有喜事，果不其然，真是天大的喜事啊”村里的人们接过红得耀眼的鸡蛋，每个人都毫不吝啬的灿烂着笑脸，如是自己家添了新丁一般，继而又怕这祝贺表达得不够热烈、不够真切真意，又都重复的讲，“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李先和老爷子家热烈喜庆，每个人都像偷吃了糖，心里甜蜜蜜的，脸像一朵瓜子儿要挤出母体的向日葵般绚烂光彩。坝子里堆了一层厚厚的鞭炮纸屑，那些蓝色的红色的黄色的纸屑像春天大地上的百花盛开。

“不用扫，看着舒坦”他对二妹的未婚夫说。准女婿贺久放下扫帚，又把一根根的细麻绳从屋檐下拉到院子里的竹杆上绑好，再用剪好的红纸条一条一条的搭在麻绳上，街沿上四根大石柱子和方木格子窗户都贴上大大的“囍”字，堂屋两扇大门贴上了崭新的驱邪避凶门神秦琼和尉迟恭，布置得如嫁娶一般，知道的是生孩子了，不知道的多半疑惑，没有收到老爷子嫁闺女的喜帖呀。毋论装点是否恰当，这氛围感与李家男女老少抑制不住的满心喜悦是及其相称的。

先和老爷子今天特意穿上了大女儿结婚时他穿过一次的中山装，藏青色卡其布的裤子，脚上是从来舍不得穿的伐木鞋，伐木鞋穿着并不舒适，但它是皮制的，比起布鞋是要高几个档次的。

他在写着天地君亲师位的香火前虔诚的双手合十，感谢祖先赐给他孙子，让老李家香火得以延续，然后庄重的伏地磕头，直磕得额头印出血痕，老泪纵横。香火并不是香火纸钱，是香案，朝阳沟把香案叫香火。

今天是先和老爷子意气风发的一天，他等这一天很久了，现今得以如愿，他心里燃烧着，热烈着，像一团牡丹要蹦出来在胸膛外盛开。香火今天躲过了一劫，红烛的火苗燃得呼啸生风，如若生了丫头，他定要飞起一脚踢个七零八落，从此祖宗十八代也没个旮瘩地立身。他精神矍铄的走出去，在街沿上踱步。特意洗过的花白头发在阳光下格外闪亮。

街沿上摆了个小方桌，堆上了花生、核桃、枣子、糖，还有一瓶高粱烧酒，这些都是难得的珍品，是远在几百里外当工人的弟弟寄回来的，今天拿出来招待来来往往路过的人。

他两只手没有像往常一样揣在袖笼子里抱在胸前，而是往背后一搭，紧紧的扣在一起，为了更显得意，他用劲扩了扩肩膀，挺了胸，头也更加的昂扬了。他背着手来回的走着，那双伐木鞋打在石板上沉闷的响着，那声音像是他撕碎那些闲言碎语、屈辱而击打的威风锣鼓声，又像是细细的木棍敲打在流着蜜汁的巢脾上的声音。

二妹李碧扯着风箱，灶膛里火势旺盛，呼啸着发出轰轰的声音。火光映照得她满脸通红，像山茶花。她并不觉得发烫，嘴角生动的扬起来，脸上荡起涟漪。

锅里的水已经开了，咕嘟咕嘟的响着，升腾起团团浩浩荡荡的热烟气。街沿下的地坝里，两只被割了喉的老母鸡没有断气，摇着翅膀在地坝扑腾扑腾的转着圈，直至无力的趴着，发出轻轻的沙哑的绝望的喘息声音。唐臣扬着沾满血迹的菜刀说：“瘟老二，命还长哩”

李素垫着两个枕头，半躺在床上，她看上去有点虚弱，有点疲惫，头上箍着花毛巾，头发还是湿的，一绺一绺的耷着，还有两绺沾在她产后略显苍白的脸上。但虚弱和疲惫都掩饰不住她发自内心的激动。

在这之前，紧张、焦灼和恐惧烦扰着她，她祈祷着“肚子千万要争气啊”。接生婆那句有个小丁丁让她如释重负。儿子这两个字，只叫一下也是要心花怒放的，她撩撩脸上搭着的头发，那些萦绕在她脑子里往时的阴霾与往时的不快一扫而空。她感觉从此儿子是她不被摧毁的铠甲、是她坚强意志的本源、是她未来的全部希望。她内心充满了狂喜的、甜蜜的情感，心要蹦出来了。

儿子是这个家庭的转机，她看见未来正在展开，暗自发誓一定要他成为光耀门庭、显亲扬名的人。她眼巴巴看着怀里的儿子，捏着儿子软软糯糯的小脚，嘴巴凑上去亲了又亲，她闭着眼睛，笑容从挑动的眉毛展开，然后是上扬的眼角，红润的脸颊到挑起的嘴角，像是摇曳在水面的花。

门前来了十几个娃儿，他们扒开鞭炮炸在地上的纸屑，找寻着没有爆炸的鞭炮，捡起来的大多是空纸筒，没有什么收获。先和老爷子从堂屋桌上的鞭炮扯了几十个扔给他们，又在街沿小方桌上抓几把糖果说：“小伙子们，以后可要带我孙子一起耍哦”。娃儿们得了好处，嘴里含着糖高兴的应承“要得”便散开了去。

邻里们都陆续上门道贺，他们拿着鸡蛋鸭蛋，红糖白糖，还有的拿着腊肉香肠。

陪着女人来的男人在地坝里和唐臣寒暄，老爷子就给他们抓把糖果送过去，然后高兴的说，“是个男娃，六斤多重呢”。

女人们都进了房子嘘寒问暖问长问短，免不了讲孩子眉清目秀看上去就是有福之人这样的话。

李素心满意足的听着，心里想着这就是生儿子带给她的享受，以后她还要享受更大的荣光哩。

金龙井河边曲折的小路上，唐老汉竹杆一头挑着两只鸡、一些糯米、花生；一头挑着一个布袋子，是娃儿的衣服裤子鞋子和尿片子。笑容铺展在他黝黑的脸上，汗水在脸上的沟壑里小爬虫一般游着。

他换了肩，仰头看了看太阳抹一把汗，万千的滋味涌上心头。竹杆的两头上下颤悠着，唐老汉的步伐也跟着颤悠，走得神气十足，唐老娘扬着汗巾趔趔趄趄的在后面跟着，缠过的小脚煞是费力。

先和老爷子膝下三个女儿，无子。在那个时候，处处都要低人一头的，见着人习惯侧着身子让路，加之李姓在朝阳沟是外姓，自然不受待见。村里人有个纠纷，专拣戳你心窝子的痛处说，断子绝孙，后继无人，什么难听就说你什么，什么能打倒你就说什么。

老爷子年轻时候本是黑水县森工局的伐木工，老婆一个人在家拉扯三个女儿，一家没有一个挣满额工分的人，村里干部也是看人下菜的，这种没有抗争能力的小脚女人只能干些放牛割草的杂活，当半个劳力。饱一顿饿两顿的，久而久之积攒了一身病痛，村里人又总是有些闲话小话的，说她是不下蛋的鸡，她也认为没有生儿子本身就是自己的过错，长此郁郁寡欢积郁成疾，带着一生都不能释怀的遗憾撒手人寰，一生境遇凄苦，令人唏嘘，在那个时代，她并非个例。

李先和跟老村长商量，协调安排弟弟去顶自己的班，弟弟在家也是游手好闲不顶什么用，反而是家里的拖累。这样一来他回村里?着这一家子人往前奔。老村长叹口气，说总不能把娃儿们都饿死啊，也就同意了。

他有一门祖传的手艺，精通竹编。村里的人们讲，他编的筐子可以传家，不但可以装米，装面粉也是不会漏的。回来后他就被分配去做竹器编织，为几里外的金龙盐井提供所需的竹筐，晾席，这个活相对轻松一些，他技术好，自然就做了领头人，不用干什么具体的活路，还可以挣得和壮年劳动力一样的工分。

组里有人的竹编做工粗糙，常常交不了活，就委托给他，金龙盐井管事的常给几分薄面一并收了。他也因此与其他干活的人关系处得不错。

日子还是苦，村里交了额定的任务，粮食所剩无几，食堂也常常是青黄不接，女儿们经常饿的整夜睡不着觉。那些素日里关系不错的，就分给他一勺半碗的。食堂里煮猪食的王老汉常找他编个背篓什么的，投桃报李，他也常埋几个红薯在猪食里煮熟藏起来，给他女儿们当饭。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女儿们也熬大了。

朝阳沟的规矩是留下小女儿招上门女婿，其他的女儿出嫁。现在这个状况，嫁大女儿显然不行，损失一个劳动力不说，嫁妆也是大问题，而且嫁了大女儿自己拉扯两个小女儿，没有任何改善。于是先和老爷子决定打破规矩，改为给大女儿招个上门女婿，这样可以多个壮劳力，嫁妆的事也就不必考虑了。他托媒人给大女儿说了门亲事，招了唐臣做上门女婿。

女儿嫁出门才是天经地义的，招上门女婿只为改善家庭现状及延续这一脉香火，村里人嘲笑借种下的蛋那也是别人的蛋。往事它总在每个黑夜、每个孤单的时刻、每个心绪万千的时候跳出来，清晰的刻在心上，撕扯着他。

今天想起这些事他感触良多，涌上心头的往事也不值一提了。“总是到头了，喝酒”他招呼唐老汉，端起粗陶碗嘬起嘴深深的扎了一口高粱烧酒，只觉得嗓子眼里辣花花的，一条火龙从喉咙直下到肚子里，胸口剧烈的灼烧，要把他心里所有的不痛快化为灰烬，一起灼烈燃烧起来的还有他对未来的憧憬。

他哈哈大笑对唐老汉说：“有孙子了好，孙子就是腰杆啊！”说罢，他看着沟对面的山，阳光投在山脊上，山脊上苍翠葱茏的柏树披上一片橙黄。他看着那山，眼角滚出一滴泪，一滴浑浊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