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腰 人可以怎样卑微

小时候有一次我英语作业忘带书了，我妈让我去找同学借，刚好和我朋友闹别扭了，我就去离我家不远的男同学家借。

这同学我没说过几句话，但是他脾气挺好的，作业又写得快，我就敲了他家的门。什么叫家徒四壁，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

这位男同学的家，是一间一家人挤在一起的出租屋，是乡下人家以前堆放农具的。虽然不大，但是显得很空旷，推开门，你只能看到一架木头床，最便宜的十块钱的蓝色蚊帐，你在菜市场讲讲价可能八块钱。

灶头上一览无余，几个碗，几双筷，没有冰箱，没有多余的食物，旁边一张款式古老的圆桌上，放着一个纱网罩，里面一叠冷掉的蔬菜，一叠酸黄瓜，和一叠蒜。

同学的书寥寥几本放在书架上，一看就是自己用木头钉出来的架子。其他用过的课本绝对不会留下，一定是被卖掉了。

我踏进他家的水泥地，看到一只红色的大脚盆放在床底，一只搪瓷的痰盂搁在一边，一家人的衣服整整齐齐叠放在一起，拢共几件放在纸箱里，也置在床下。他有点窘迫，因为我目睹了他家的环境。

我没说上几句话，道了谢，拿了书就想走，但是他爸爸刚好回家了，一个粗糙的男人，穿一件蓝黑色厂服，手里拎着几个塑料袋。他知道我是儿子的同班同学，家长会见过。

于是就问我说，还没吃饭吧，我说嗯，他说就在咱们家一起吃吧，我给他妈妈打个电话买点凉菜回来，XX也难得有朋友来找他。

他爸爸的塑料袋子里，放着一卷葱，三个鸡蛋，一叠面皮子，估计是包在一块吃的。同学站在桌边看着我，什么也没说。我说，叔叔，谢谢啦，我妈妈还等我回家呢。然后逃也似的地离开了他的家。

我很怕他觉得我嫌弃他们家饭菜才说走，但我也知道他一定会心疼父母赚钱不容易还要买凉菜回家。

跑出去后，我又回头看了一眼，他靠在家门口看我，脚上穿着他爸爸淘汰的大塑料凉鞋，紧闭着嘴唇。

后来有一次学校组织春游，是去游乐园玩，大家兴高采烈都在讨论准备什么零食，这个男同学去跟老师说自己不去。

老师勃然大怒，因为之前她碰到过说自己不去春游，结果在外打游戏被父母拎出来的事。众目睽睽之下，他对全班说，自己爷爷病了，他要去看望。下面的同学说他在编造，他嘴唇都咬得发白了。

老师不信，打电话给他爹妈，在走廊里，对着手机说着什么，脸上表情柔和了一点。后来全班就他没去。

他的爷爷当然没有病了.

后来春游结束了，学校给我们发的面包我没吃，还有一堆辣条啊啥的，我就拿去给他吃了，说谢谢他借我书，一个牵强的理由。我坐了一会儿，和他随便攀谈几句，他把小猪形状的面包撕开来吃了半边，剩下的塑料袋团起来，又放在桌上。

我知道他要留给父母吃，没有说啥。出门的时候，我对他说，你这么好的男孩子以后一定会去很多地方的，什么西伯利亚啦，夏威夷啦珠穆朗玛啦，反正我就知道这么些很远的地名，说出来兴许能安慰到他。

他啥也没说，黑漆漆的眼睛看着我，双唇紧闭。我后来走出去很远，回头看他一眼，他倚着门在玩门口的野豌豆，吹成悦耳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