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之少年更夫 06-谁劝

“彭老爷，彭老爷，又有事情要请你过去主持公道。”说话之间，中年仆妇领着两个村人登堂入室，村人大声叫嚷。敢情这胖老头是村长族老之类人物。胖老头告罪一声，出去接待。

又片刻，一个中年仆妇送来面饼面汤和卤羊肉。吴不可甚觉饥饿，礼谢两句便大口进食。

食罢不久，处理完事情的彭老头请他到厅堂沏茶消食。互问姓名来历，乃知彭家村乃彭氏族人聚族而居，世代繁衍，已经几百年了。彭老头是一村之长，也是一族之长。吴不可不想冒充成国公府世子，只能含糊其辞，只说家在汝阳城内。

问起相救经过。彭老头说：“是我家二弟早上出门办事，在村子外面看到你躺在道路旁边不动，先前还以为你断气了，察看之下才知道你只是昏迷不醒。你身无余物，想是遭了匪盗打劫？二弟急着出门办事，无暇分身，便让人送你过来让我照顾。那柄玉如意，乃是我家二弟担心你身无分文，给你换点银子的，你明天动身记得带上。看顾好自己，不要辜负我家二弟一片心意。”

“大恩不言谢……”吴不可感激涕零，起身拜倒。

彭老头言笑晏晏，随和可亲，言谈间流露出一身学问不俗，于医术之道尤其有心得。吴不可与对方坐谈片刻，敬佩心起。他聪明机敏，谦恭有度，彭老头也是颇为欣赏。想了想，道：“老儿活了这一把年纪，再怎么鲁钝不堪，终究也学了点本事。僻处乡野，等闲见不到像小兄弟你这般出色后生，今日得见，甚觉有缘。打算把这一点本事传授于你，你意下如何？”

“啊？”得人青眼有加，吴不可喜心翻倒。纵然还不能了知彭老头底细，不知道他一身本事到底如何，但料想总该有两把刷子的，否则岂非愧对他那一把年纪？不及细思，当即应承，跪下就要行三跪九叩大礼。

彭老头只受他一拜便即扯起，道：“老儿一身本事稀松平常，可不敢做你师父。再说你明天就要回去了，老儿也就一天功夫传授于你而已，莫拜莫拜。”转头看看外面天色，回头惋惜地看着吴不可，“估摸已经是申牌时分了，满打满算只剩半天而已。唉。时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来来来，随我来。”叹了口气，扯他进入后堂一间静室授艺。

吴不可急忙申明道：“我明天可以不回去的。师父。我跟着您，好好学习。”

彭老头摇了摇头：“言出如风，刚才咱们说好了明天你要回去，那就必须回去，不能说了不算话。好了好了你别再多说闲话，再耽误下去，咱们就连半天的功夫也要没了。”

吴不可只得收住还要下拜恳求的心思。彭老头言出如风不容更改的行事作风极其对他的胃口，让他对这个新拜的师父更加有亲近之心，心想：我明天回去，后天再来总可以吧？

“为师会点武艺，会点医术，会点道法……可以说琴棋书画医卜星相都能来点。嗯，时辰无多，为师一身零碎可教不了你多少。这样吧，我教你感知身体之术，只要你学好了这个，今后不管想学武艺还是想学医术、道法，都能事半功倍。”

这么厉害？吴不可心头怀疑，却是端端正正坐着，只抿嘴点头，不敢出言打扰。

“放松身体，放开心灵，听我说，观我行。嗯，正所谓人过留影，雁过留声。任何人只要走过一个地方，必定会留下痕迹。是不是？同样的道理，任何人从我们身边走过，我们的心就应该能够感知感受到他们留下的痕迹。这是外知外感。那么以心为眼，行内视之法，我们身体内部，任何一口汤入肚，一滴血流过，一口气行过，都会有痕迹，正所谓雁过留泡屎，水过地皮湿。是不是？追寻那口汤、那滴血、那口气的来历与去处，就能明了它们的用处，从而给予施加力量，或助之以活身，或拂之以杀人。明白吗？”

说话间，三根温暖的胖手指按住他左手腕后寸关尺位置，一股微微细细的暖流透体而入，盘桓不前。

“男左女右，记住了。这是寻常医家的察脉象，也是武人的截脉法。如果碰到疑难杂症察看不清脉象，或者对方年纪大了身体太差病症多多，也可以双手脉象一起参断。”顿一顿，道，“其实，这只是初步功夫。我等不能拘束于此境。”

“以心为眼，洞察秋毫。可大可小，可远可近，不分内外，无有明暗。则视夜如昼，视内如外。视芥子如须弥山，又复视高山如微尘。”顿一顿，又道，“这是圆满境界。你我眼下，也不能执着于此。”

说话间，盘桓在寸关尺的细微热流开始蜿蜒盘旋，向体内游动。一时间如蚓行，如蚁爬，感觉上既麻痒难挡，又似乎颇为享受，说不出的特异。吴不可不知不觉间，双手手心、双脚脚心沁出许多汗水。

“人体内正经十二、奇经八脉，我以先天真气一一引流贯注，顺便帮你舒通。你须得认真体会、牢记。之后会留下一口先天真气在你下丹田，你须得日日练气滋养壮大它们。不炼这一口先天真气，所有的感知虽有如无，等同虚花，因为使之不动、无从着力。明白吗？”

吴不可喜不自胜，重重点头道：“师父打算留给我的这一口先天真气，就是心眼的根基。也是心力的根基。这一口先天真气有多大，心力就有多强。”

“是了，孺子可教也。”彭老头十分满意。一边行气于吴不可体内，一边加以解说，“这一条是足太阳膀胱经。这一条经脉有六十七个穴位，这些穴位各有作用，你以后再慢慢去了解……所有的疾病俱是因为气淤血滞，不通则痛，淤积则病。寻常医家行医于世，没有足够的精气入体帮人通经去痛，只能以外力活血化淤，或针灸或推拿或下药或热敷。种种手段，俱是外力。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法子。毕竟非亲非故，又只是养家糊口，医家不能耗费自家精气去治病救人，斫伐自家性命。实则，最简最易的手段，乃是医家只诊病，不施治。由病家自疗自治。”

吴不可忍不住出言反对：“这个恐怕行不通。只诊不治，就像是管杀不管埋。嗯……好像不能这么说。但是至少像算命先生，只管算，不管解。如此这般，只能骗点银子，无补于事。”

彭老头哈哈一笑，道：“实则，医家诊断出病因，已经是功德一件，怎能说骗点银子于事无补？病家应当反躬自省，断因自救才是。譬如贪食致脾胃不和，管住嘴巴就好了嘛。贪色致肾水枯焦，独宿养气嘛。服药千钟不如独宿百日嘛。你所谓的行不通，因由在于世人愚痴蠢懒，只想依靠他人活命，不思反省自救……好了。你以后想怎么玩是你的事，为师不管。如今收拾闲心，好生体会才是。”

“奇经八脉不比十二正经，有各自的妙用，一时半会说之不尽。你先用心感悟它们的存在……以后触类旁通，且看你的造化。嗯……”

彭老头陡然从吴不可腕间撒回手指，起身探头窗外看看天时，惊噫一声，“噫，居然已经夜深人静。罢罢罢，便且到此为止，为师累了，你且去吧。”不待吴不可回答，负手于后，转身出室，快步自去。

窗外，微风轻拂，杨柳款款而摇。天空中群星匿避，弯月渐圆，孤单单地悬挂在夜空中任凭众人观赏评说。人世间月色冷冷，夜凉如水。

彭老头陡然撒手，留存在吴不可体内的先天真气没人控制，顿时四下散逸，横冲直闯。如豕突，如狼奔。有上冲脑海的，有撞击心间的，有旁走上肢的，有抢入丹田的，有下走腿股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吴不可惊骇险死，欲动不能，张口想要呼救，却是叫不出声来。脑海中轰轰作响，眼前恍恍惚惚，一口气回不来，顿时气窒昏厥。

再次醒来，已经是成国公府自家被窝。绣榻香衾，锦帐铜钩，般般精致，色色珍奇。

“小弟，小弟，小弟……咦，好像要醒了……你醒了？你真的醒了？”苏宁宁俯身来探，美丽的脸靥近在咫尺，一阵脂粉香扑鼻，吴不可忍不住鼻内发痒，“啊嚏”一声，喷嚏打出，无数鼻涕小点唾沫星子喷了闪避不及的苏宁宁一脸。

“该死，该死……”苏宁宁慌忙闭眼闪退。旁边侍候的侍剑侍云争相捧上汗巾。苏宁宁一边拿巾擦拭一边骂：“小弟你是个混蛋！瞧你这一口脏水……忒臭！天啊我刚刚洗沐过头发……苏定可你个大混蛋！”虽知眼前这人不是自家兄弟苏定可，但目前只能这样混着叫。

“谁让你弄得一身胭脂水粉又靠得这么近？呛死人了，我鼻子受不了。”明白身在成国公府，吴不可自然而然放松心情，不客气地回了一句。虽然是假姐弟，但多日相处下来，自然熟络。况且，两人曾经还有过一次荒唐。少年心性，静夜无人之时难免偷偷回想那一次，但觉如同猪八戒吃人参果，全不知是啥滋味。

“混蛋，姐姐不是关心你吗？敢情还是我的不对？你再说，信不信我马上让人把你扔去柴房？”苏宁宁双手叉腰，?威大发。

“好好好是我不对，小弟给你陪罪。”吴不可道歉两句，暗察己身安然无恙，下丹田一团暖意若无若有，却是莫名的平安喜乐。心知必是彭老头留下的先天真气，心头喜慰。陡然想到一事，惊叫道：“不好！”跳起身赤脚落地，一叠连声，“备车，备车！快来人，备车，我要出门。”看外面阳光灿烂日丽中天，应该是近午时分。这一昏迷，半个夜晚加半个白天。

苏宁宁喝止：“且住！哪里走？你疯了？好不容易活转来又想出门，当真不要命了？从今往后，不许出门一步！”

吴不可摸摸头，想了想，不得不捺下心急，坐下来接受侍女梳洗服侍，穿衣着履。目光转向便宜姐姐苏宁宁，问道：“我是怎么回来的？”

苏宁宁没好气地道：“你还问我？那我该去问谁？奇了怪了，难道你昨天一出门就昏倒了，啥也不知道，一直到如今才醒转？”

吴不可满脸尴尬：“呃，好像……差不多是这样的。我那天出门不久，好像就有坏人过来袭击，一下子就昏了过去……”把在彭家村所知说了，却瞒着彭老头授艺这个关节不说，只说被彭老头救醒，然后一觉睡下，再醒就是这里了。毕竟，老江湖钱多多曾经有言道：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苏宁宁心思如何不好捉摸，她可是随时翻脸不认人的主。

“那这柄玉如意呢？谁送你的？”苏宁宁满脸不相信，拿起放在床边桌子上的玉如意再次端详。

“就是那个彭老头送的。我说遭了匪盗身无分文，他就给我这个换银子做盘缠。”吴不可心甚诧异。怎么回事啊？既然玉如意在，那就应该是师父派人送我回家。但是他怎么不救醒我？不对，不是师父，他不知道我家在这里的。嗯，或者，他可以打听。姐姐肯定派人四处找我，两拨人碰上了也不稀奇。

“你骗鬼呢？老家伙不给你金银铜板，偏偏拿玉如意让你换银子做盘缠？难道他家里也遭了匪盗恰巧没银子？”苏宁宁冷笑。

吴不可懒得再解释玉如意来历。那个素未谋面的师叔彭二爷匆匆出门办事，身上未必带有银子，顺手给一柄玉如意不算稀奇吧？看师父的作风，显然他弟弟也不会是一个土里刨食的村夫，一柄价值百儿八十银两的玉如意算什么？救人一命可是胜造七级浮屠的。要命的是，师父啊，你也没个交代就匆匆走人，吴孟达说的，“我还没上车呢”——没教练气法门啊！

手摸后脑勺，正自烦恼。见苏宁宁颇有咄咄逼人之态，忍不住反唇相讥道：“你问我我问谁？我不是想备车去彭家村问个清楚明白吗？你不相信的话，一起去彭家村看看嘛。我整天昏迷不醒，让人来来回回货物一般搬来搬去，我心里难道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