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之少年更夫 04-谁怜

“风干物燥，小心火烛……”

“梆梆梆、笃笃笃。”

初春的寒夜里，两个更夫提着灯笼打着梆子，出现在静寂无人的大街上。小更夫吴不可有气无力地喊着，声音带着颤音。因为他又冷又饿还犯困。黯淡的灯光把两个人的身影拉得又瘦又长，落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分外凄清。

“怎么样？大街小巷随便咱们撒欢！程叔带携你讨这一口饭不赖吧？三更半夜的，天不管地不收，一会儿找个地方满满睡一觉，没人知道！嘿嘿嘿。”中年更夫龇着一口零落不堪的黄板大牙得意洋洋。

拜托，这些话一个月内你都已经念叨了八百回了，烦不烦啊你？这就是书上说的万恶的旧社会！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吃人不吐骨头的旧社会。

吴不可缩了缩被料峭寒风冻得受不了的脖子腹诽道。可怜他仅仅领到的一个月的薪水，一半孝敬了这个“程叔”。导致自己至今还是逃不脱衣食不周的境遇。

“我说小吴，这做人哪，得知足。塾堂孔夫子说，知足常乐。读书人说的话满满都是道理。程叔这个月手气不好输了点银子，家里婆娘看得紧，不得不找你借点。放心，下个月就还你。程叔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没事没事没事，那点钱就当是孝敬程叔的，程叔以后不用再提了。”吴不可强挣笑颜，言不由衷。没办法，那个谁谁谁说的，每个成年人，最后都不得不纹身。人生就是一出戏，每个人都是戏子。只不过我这出戏好像窜了台……吴不可悔不当初。

“咦？什么人？”陡闻前头似乎有些声响，程叔高举手中气死风灯，厉声喝问，为自己壮胆。

“请别嚷嚷请别嚷嚷，这位朋友请别惊慌，我们夫妻正要回家。”黑暗中有个男子轻声回应。

“……惊慌？谁惊慌了？我们做更夫的，三更半夜讨生活，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没见过？你们是谁？”程叔籍着手中灯笼的光看清是一对年轻文弱的小夫妻，当即恢复镇静。

文弱书生模样的男子背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他用身体把女子遮住大半，拱手作揖：“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两位请了。”看清只是两个更夫，男子放心不少，不想多说，携手女子转身就走。

年轻女子侧着身低着头不想让人看清她面目，但从侧面就能觉察她肌肤白嫩容貌必美，况且穿金戴银，一身锦绣，显然是有钱人家女儿。她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包袱略沉，落在颇历世事的程叔眼中，顿时让他心头一动。

当即扭头向侧后吴不可打一眼色，温声出言道：“呵呵，原来是一对私奔的小情侣？别怕别怕，我们是好人。你们想去哪里？我们护送你们过去。走走走，小吴上前照着路。两位仔细着脚下，这段路可不是很平坦。这位小妹妹一看就是没走过远路的，小心别扭了脚，那可就麻烦了。公子贵姓？要去哪里？”

吴不可依言在前引路。籍光而走当然比摸黑爽利太多，不但书生千恩万谢，就是锦绣女子也客气了两句。书生自认姓蔡，说家在北城门边。程叔再问别的，他就含糊其辞。古人言：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书生是个谨慎人。

说话间到达一个丁字街口，蔡书生再怎么谨慎，这百来步同行下来，难免有些懈怠。程叔陡然撒手抛掉手中灯笼和竹梆子，侧身插入他和女子之间，猛力把他推倒在地，腾身压住，同时口中低喝道：“小吴，抓住他！他是拐子！专门拐骗女人的……”

吴不可大吃一惊，不及细思，上前一步踩踏蔡书生肩膀，打算帮程叔制服他。

“啊？你干嘛？不是不是不是，他不是坏人。”锦绣女子惊叫拉扯程叔胳膊，意图救蔡书生。程叔底下蔡书生挣扎反抗，侧身与程叔扭打，口中却是低喝道：“绣儿你快走！快走……他们不是好人！”

吴不可眼见程叔受女子干扰制服不住蔡书生，慌忙和身扑上，把挣扎欲起的蔡书生重新压倒在地。

程叔趁机抽身而起，揪住锦衣女子绣儿的一条胳膊往旁边扯，口中呼喝：“小吴小心不要让拐子跑了，咱们押他去衙门讨赏钱。小娘子你别被人骗了还帮人家数钱。走走走，我送你回家。别怕别怕别怕别怕……”

“畜性！放开我！”蔡书生先是被吴不可从后面压住，后挣扎翻身变成仰躺在地，腾出双手奋力与他扭打。吴不可不甘示弱，死命压制。蔡书生看到绣儿被程叔拉扯着往暗巷里带，惊怒气急，一拳往吴不可脸面捣去。无巧不巧，正中吴不可鼻梁，顿时鼻血流淌。

吴不可脑袋混沌一片，双耳嗡嗡作响。蔡书生又是一拳击来，正中下巴。吴不可嘴唇被自己的牙齿磕碰流血，愤怒之下双手一合，叉住蔡书生咽喉。

蔡书生见绣儿已经被程叔拉扯着没入巷子里不见，更加愤怒，双手握拳，冲吴不可胳膊、脸面乱砸乱打，打得吴不可口鼻出血，双臂疼痛，怒火攻心，两手叉得更紧。

片刻间蔡书生窒息难挡，转来拉扯吴不可胳膊。拉扯不动，便来叉夹吴不可咽喉，以牙还牙。吴不可双眼圆瞪，越加发狠不留力。

没多久，蔡书生双臂无力，软垂在地，不再反抗。又片刻，吴不可怒火稍抑，担心扼死人，双手微微松开。

“程叔……程叔？”这时候灯火已经熄灭在地，黑暗中吴不可转头寻找，不见程叔和绣儿叫了两声也不闻回应。心下奇怪。发觉身下蔡书生软瘫不动，似昏似死。吴不可吓一大跳，慌忙收手离开蔡书生。伸手探蔡书生鼻息，没有。摸对方胸口，觉察心跳已停。吴不可吓得一蹦而起：“程叔！程叔！程叔快来救命，我扼死人了！”

叫了几声不得回应，再推蔡书生，还是软软不动。吴不可越发惊慌。黑暗中低声招呼程叔，良久不得回应。想了想，便去地上摸索刚才扔下的气死风灯，打算燃上灯火再来察看蔡书生生死。

手发颤脚发软，好一会儿才摸索到灯笼。好不容易点燃灯火，扭头来看，地上蔡书生不翼而飞，居然不见了！

吴不可双手揉眼，只疑眼花。

近来并没有什么节日，然而偌大的成国公府却是张灯结彩披红挂绿，一片喜气洋洋。因为访客频繁，要迎宾、要上报、要接待、要收礼、要端茶倒水侍候，穿着崭新衣服的奴仆来来往往，奔忙个不停。因为赏钱多多，众奴仆个个不惮劳累，连门房王老头的陈年风湿老驼背都有些不药而愈的征兆。

成国公府一扫三年来门前冷落车马稀的窘相。

待客专用的西偏厅。室置玉台，墙涂椒香，镏金瑞兽趴壁角，嵌珠仙鹤吐檀烟；装点出一片富贵人家气息。

茶过，明少白抖抖衣袖，掸了掸左肩膀上不存在的些许浮尘，轻咳一声，使眼色让侍剑和侍云出去。两侍女眼睛看向自家小姐，见苏宁宁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慢腾腾地退了出去。

明少白笑吟吟地盯着端坐在高背太师椅上苏宁宁平坦的肚子，英伟非凡的脸上满是温柔的微笑，嗓音更加暖人：“宁宁，没想到你我仅仅春风一度，居然珠胎暗结。屈指算来，应该有三个多月了吧？家父的心思是趁着如今还没显怀，该办的事就抓紧办吧。再耽误下去，难免有人会说三道四，指指点点。你说呢？”

苏宁宁抬起白嫩小手，轻轻拈起耳边一缕青丝收拢到耳后，好整以暇，一脸自在，微微一笑：“这个，倒也不用着急。”

明少白盯着她晶莹白嫩的耳朵，把口中一口馋涎悄悄地咽了下去，满脸诧异：“不急？怎么能够不急？你难道，不怕再耽误下去受人指指戳戳？”

苏宁宁白了他一眼，俏美中带着三分狠恨，有一份说不出的媚惑：“先前我很怕的，要不然急火火找你干嘛？可是你们推三阻四，臊得我好生没有颜面！合着我苏宁宁还得求你娶我？这几天我想明白了。俗话说得好，砍头不过碗大的疤。况且我这点事，算啥？”

明少白神情一窒，叹了口气，十分无奈，道：“宁宁，我明白了。说来说去，你终究还是误会了。毕竟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我爹心性小心做事谨慎你又不是不知道。但是确实，是我考虑不周，让你难过了一些日子，这都怪我。我今天来，就是向你道歉的。你打我也好骂我也罢，少白都不敢有半句怨言。另外，如你所说，这些都是小事，不管你怀孕不怀孕，少白对你从来都是真心实意。我爹说了，咱们既然是真心相爱，我就一定要对你好。宁宁你放心吧，从今以后，你让我向东我不敢向西，你让我宰狗我不敢杀鸡。”

苏宁宁扑嗤一笑，张嘴正要说什么，却见厅口侍酒探头进来，神情有异，却是一言不发又缩回去不见。心知有故，陡然脸一沉：“嗯，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侍云，送客。”不待明少白再卖深情，径直快步出厅。明少白出声呼唤，她恍若未闻，头也不回。

心急之下，撩着裙裾快步而行，浑忘淑女形象。掠过廊间几根朱漆木柱，未及拐过墙角就迫不及待地回身问跟上来的侍酒：“怎么了？快说！”

“少爷出门了。跟言小姐一起出门的。”侍酒怯怯地道。

苏宁宁翠眉一挑，道：“为什么不拦住？”

侍酒神情更加怯懦：“言小姐真要发横，我们拦不住啊。况且少爷偷偷跟我说了，有人要对他不利，他想引蛇出洞。”

苏宁宁话一出口更知道侍酒必然拦不住，本是不为己甚。闻言怒瞪侍酒一眼，声音变冷：“少爷啥时候跟你说他要引蛇出洞？还偷偷？说！你这几天晚上是不是又跟他上床鬼混了？”

“没有啊，小姐冤枉我了！”侍酒脸色一白，慌忙否认。

“没有？你觉得我会相信你这个浪蹄子？”

“当真没有。小姐你不知道，少爷自从上回回家，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再也不碰我了。”侍酒满脸一口羊肉没捞着倒是惹了一身骚的委屈。

苏宁宁怔一怔，想到这个“弟弟”不是那个弟弟，便相信了，缓下脸色，道：“算了别说了，我没空理你们这些狗皮倒灶勾当。有多少人跟着少爷？”

“有。布帛和陈老三随身跟着少爷。李老大另外带着十几个人悄悄跟在后面。”

“再多派一些人去。快去！”

槐柳阴初密，帘栊暑尚微。

汝阳城南外十五里，有处占地十亩的私家小园，名唤“畅春园”。园内有座半天然半人工的小湖，名唤：“遇春湖”。

初夏的风温柔地吹动着湖岸边翠绿的柳枝，柳枝轻拂着岸边水面上一条小船。小船上坐着一对少年男女，蓝衣男子英姿俊秀，白衣女子温婉明丽，两人神情亲密，端的是一对璧人。

男子右手操着单桨，左手屈指，指关节漫不经心地敲击着船舷。女子斜对男子，双手抱膝，坐着赏看湖光水色。两个人表面悠闲，实则目光深沉，怀有颇重的心事。两人的眼睛时不时投向东边几十丈外的小水轩，若有所待。

湖岸东侧，高大翠绿的柳林簇拥着一座临水小轩。一个浓眉大眼高颧骨的中年男人据案而坐，布衣如雪，不怒自威。

下首一字并排，坐着彭氏三兄弟，神情恭肃。桌上空荡荡的，一个茶杯都不见。

“你们跟了本座这么多年，有些事情，本座觉得不该瞒着你们。因为朝堂形势有变，未雨绸缪，从今往后，本教转为暗中发展。所有人的旧教名悉数作废，转为编码行事。你们是第一组，号码分别是010，011，012。隶属007指挥。还是像以前一样，小事你们自专；大事知会007决断。至于007是谁，你们不许打听。以后这个畅春园，你们再也不要来了。”

三兄弟脸上神色，恭肃中增添三分谨慎一分黯淡。老大彭居哀伤地问道：“主人，事情当真坏到如此地步了吗？”

中年男人微微一笑，道：“防患未然，如此而已。毕竟朝庭这么多鹰犬，未必都是吃素的。”

小船上，蓝衣少年想是等候无聊，低声问道：“婉儿婉儿，你觉得，四丹啥时候能够练成？”

白衣少女婉儿想了想，幽幽叹了口气，同样小声回答：“酒色财三丹也还罢了，这气丹，父亲说过……嗯，这气丹可是难得很。”似乎想说什么，转念乃尔改口。但，也似乎还是说了。

蓝衣少年下巴向水轩一撇，关心道：“婉儿你以前说过，酒色财三丹就着落在他们身上。但是气丹，至今还是全没用力处？对了，这气丹，到底是要什么样的人来凝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