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和血裔 节一

乌雒河的水脉自干袁山一直向东延伸，不曾在低洼的平原多作歇息，只是使命般的急流而过，卷集着泥沙土垢最终撞进大海的怀抱。

帝国由此兴盛。河流在淌过的土地上展开双臂，将身体深植，无私地允诺周遭生灵从它的经络中得以给养，繁衍生息。蛛网似的水道不仅将生命之源四散递送，也给予了城邦建设者们无穷的灵感与设计的范例。

从木屋进化到宫城，自藩篱衍生出城墙，各个种族的智慧具像化为风格殊异的建筑，不约而同地在河流两岸矗立起来。

村落汇聚成城邦，城邦合并为帝国。人类斩断荆条，砍伐树木，终将自然的杰作开辟成为自己的丰碑。而那些人类尚未涉足的土地便成了天然的隔离线，草木葳蕤，蕴含着未有人类参与的另一类生机。

隔离线阻隔的并非自然的相互渗透，而是人类的不同种族。千万年的风云变幻，致使团结的物种在造物主的魔法下进化得形态各异，逐渐区分开来。而人类手中用来开垦耕种的农具也换成了以血养刃的利剑，种族便成了彼此杀伐的理由。人类由此陷入进化的歧路，深中自戕的阴谋。

昶治城以北一百二十里是一片旷阔的草地，两百多年前猿臂人曾在此集结，依靠乌雒河丰沛的补给与族群的团结协作，将此处建立为大陆北部最富饶繁华的城邦。那是一段难得的美好时光，幸福的祥云笼罩在整个城市之上，男人发奋耕作，女人则孕育更多生命，整个族群致力于学习周人的礼仪制度，摆脱以往野蛮人的身份，从而获得文明种族的认可。

人类的历史总是短暂且可悲的，经营百年的王国抵不住人类日益膨胀的野心，世界的规律便是人们用智慧和坚韧搭建起宏伟的宫殿，而后又用利刃与火焰将其摧毁。往往此时自然就成了世间最公正的裁决官，向不断扩张的人类索回属于自己的土地，将被人类污染的空间净化，而后形成一条新的隔离线。如今那百年的辉煌，只变成了几处被草地覆盖的遗址，裹挟着史诗与不甘死于非命。

从远方吹来的风像一只手掌，所经之处的草丛都被压得很低。几缕杂草借助风势踩上男孩的脸颊，恶作剧地钻进鼻孔，惹得男孩猛得坐起身来，打了个喷嚏。

男孩低下头，用沾满泥土的手不断地揉着鼻子，他白皙的面庞就像一张宣纸，脸上的泥垢并没有变成完美画作的瑕疵，反而对比之下，更让人惊呼这是天作的留白。

男孩的动作逐渐迟缓，闪着光点的眼眸愈发浑浊，像刚才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发呆时一样，他的思维再次陷入困惑和迷茫之中。

玄武注意到了男孩的起身，侧过头去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扫视着他。

经过几天的逃亡，两个人还是没能建立起彼此的信任。男孩心中的谜团同样也折磨着玄武，他说不上来是否后悔答应保护着这个来历不明的贵族小子去青煌城，虽然莫名其妙地卷入了一场贵族斗争，遭遇了史无前例的追击，但无论当时还是现在，他是实实在在被那箱世所罕见的宫廷珍宝所吸引，甚至愿意为此搏命。

“诶，我说，”玄武忍不住开口，“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嗯，连名字也不记得。”发呆的男孩被玄武的问题唤醒，平静地回答道。

“那那个把你交给我的老太太呢，也不认识么？”

“脑子很乱，唯一的印象就是她好像是个地位很高的人，很高很高。”

“这是什么回答？是个人就能看出来她身份特殊吧，毕竟穿着那样豪华的衣服，还被一帮士兵保护着…”听到男孩的回答，玄武不禁坐起身，被厚重的盔甲包裹下的脸已经痛苦的扭曲在一起，他的直觉告诉他，那箱珠宝大抵已经变成井中的月亮了。

“连句奶奶也说不出么，看她的年纪，应该是你的奶奶吧。她答应我只要保护你到了青煌城，就会送我一大箱珠宝…可到了青煌城要做什么，把你交给谁，她都没告诉我…原本以为你自己会知道接下来怎么做，可谁能想到，你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男孩看向玄武，想说些什么却总是发不出声，他不知道自己该表示出什么情绪。失忆就像一张盖在男孩身上的漆黑桌布，不论男孩如何挣扎，如何想破脑袋，那本该留存于脑海中的诸多过往，却偏偏不肯现身，男孩只能在虚无的黑暗中独自咽下愤怒，歉意与无助。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一望无际的草原归于平静，只有持续吹来的风还在轻声地吟唱着诗歌，抚平人们心中的躁动。

玄武突然想到什么，将一旁的麻袋拉到身边。麻袋里的宝物被拉拽得互相碰撞，将表面的杂草压扁，在地面上留下一条显眼的痕迹。

“还好有这个能证明咱们的来历。”玄武从麻袋中翻找出一块深色的石块，拿在手中闪耀出淡淡的光芒，“那个老太太在把你交给我的时候一并给我的，嗯，你看看有没有印象。”说罢玄武将石块丢到男孩的手里。

男孩把石块举到眼前，仔细观察起来。菱形的石块被梦魇般的暗紫色渲染，周身光滑得如同玉石，一层浅浅的光晕隔绝了其他光线，正午的阳光甚至不能在它身上反射出光芒。

男孩轻轻转动石块，许多看不懂的细小文字和一个动物形状的图案映入眼帘，“这是龙么？”

“有印象？！”玄武喜出望外。

男孩摇了摇头，随后把石块刻有图案的一面举到玄武面前，“是这个图案，很像神龙。”

“龙？”玄武从男孩手中拿回石块，仔细地看了看后又转向男孩，无奈地说，“龙又怎样，所以说你对这东西也不了解咯。得了，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玄武把石块丢回麻袋，随后支撑着站起身来，包裹全身的黑色铠甲晃动着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结合巨人似的体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地狱的恶魔，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会使地面为之颤动。

男孩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他曾经小心地询问过玄武有关铠甲和体型的问题，毕竟连睡觉都全副武装的‘巨人’很难让人不好奇。玄武的回答是“肤甲咒”，他解释说他并非周人，而是来自北方的一个不知名的小部族，巨大而结实的体魄便是族人的特征。离开自己的部族后，奇异的样子致使他无法被周人接纳，他从咒术师那里学到了可以将铠甲贴合在身体上的咒语，不用很大力气就能将全身保护起来，极大的便利了他的工作。

“你是个盗墓贼，对吗？”男孩注视着麻袋问道。

玄武看着男孩懵懂的眼睛，尽量克制住心中的不耐烦，用无奈的语气回答道：“你们周人容不下我，自然要找些能活命的手段。”

玄武说罢就没再理会男孩，转身拿起自己的铁斧背在身后固定好，然后随便清点了下麻袋里的东西，确认无误后从身上扯下一条预备的绳子将麻袋口绑好，双手抓起麻袋猛地向上一甩扛在肩上。

男孩随后也缓缓站起身，拍打了几下身上的泥土，便安静地站在原地。眼前的森林是他们接下来的目的地，那里掩埋了一座猿臂族的宫殿遗址，玄武想顺路去那里碰碰运气。

轻风伴随着男孩迷茫的眼光一路吹到森林附近。风可以快速地移动于遥远的两地，但是人想要触摸到真相却要不停地摸索前进。

前途是什么呢？嗯，好像过去是什么更重要些…总之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家伙要和一个盗墓贼组成这世界上最不靠谱的组合了。到了青煌城，一切就能真相大白了么？或者说，如果没人支付报酬，一个人又该怎么办呢？…

“喂，要出发了。”玄武看到男孩还站着原地发呆，大声呼喊道。

从帝都出发的骑兵星夜兼程，今早已经进入了昶治城。为首的百夫长第一次在重文轻武的城市展示出一副耀武扬威的气势，手中的虎符表示他作为禁军正在替皇帝传递诏令。鄙夷武将的城主也不得不接受士兵们的颐指气使，接过皇旨后便匆匆指挥城中的兵卒四处张贴逃犯的画像。

偷渡过来的其他族人看到禁军的到来，一改往日的斤斤计较，变得人人自危。他们不敢只是像城中的周人一样鞠躬迎接，而是恭敬地跪下，将整个身体贴在地上表示臣服，任由士兵们胯下的高头大马踩踏他们或是摆满蔬果或是陈列珍玩的摊位。若是以往，买家只是砍砍价也可能会引发一场争论。

而画像上的两个犯人正穿梭于森林之中，凭着感觉寻找可能藏有宝藏的遗迹。

玄武的体型实在过于庞大，对于一个还在青春期的少年来说，简直就是一座黑色的移动山丘。玄武索性抓起男孩，放到自己的肩上，这样他就不需要刻意减慢速度好让男孩能够跟上。

太阳从一天的最高点处离开，热烈的阳光终于开始变弱，现在是最适合赶路的时间。男孩沉默了一路，虽然玄武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没什么感情，但长久的独自行动让他格外珍惜与人交流的机会。

玄武用手指轻轻地点了点男孩的头，玩笑地说道：“想什么呢？不会是身为贵族与盗墓贼同行感到不爽吧？”

“没，当然不是，我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不会那么想的…”

“哈哈，安啦，皇家墓室守卫森严的很，盗墓也盗不到你的亲人头上。”玄武莫名其妙的笑话反而让气氛变得更加尴尬，男孩愣了一下后仅仅回应了一抹苦笑。

随着二人来到森林的深处，外界的声音全部被隔绝，取而代之的是独属于森林的静谧。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森林的交错盘叠遮掩了许多树干上篆刻着的特殊符号，正在幽幽的散发出魔法的微光。神秘的力量正躲藏在他们的身边，射出贪婪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