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国诡事异闻录 第拾捌章 侠客

有一浪荡侠客，无家无所，带着四五岁的儿子流浪。

他性情暴躁，好喝好赌，还喜欢在女人身上把钱挥霍一空，沉溺在酒池肉林的温柔乡。幼子跟随着他，饥一顿饱一顿，皆因其父手里留不住钱，一到手就会很快花光。

侠客的优点也不是完全没有，他长了一张俊美的脸，光靠这张脸就足以骗吃骗喝。再有就是，侠客在被赶出武林大会之前是个武艺高强的人，剑术难逢敌手。就算酒色把身体渐渐掏空，底子多少还留着一些。他们父子没有饿死，全赖这两个缘故。

这侠客，若说他为人父勉强够格，天底下哪有让孩子流落街头的好父亲？要知道他们落到这个境地，全是因为他吃喝嫖赌，招惹女人。有时去花街寻欢作乐，甚至只留下一点点钱,让才五岁的儿子自己在外面找地方待上一天，完全不管他可能遇上什么危险。

若说他完全就是枉为人父，也不尽然。在两个人都挨饿的拮据时刻，但凡有一口吃的，侠客都先留给儿子，哪怕自己已经饿了两三天。

你要说他会因此悔过吧，那便好了。再搞到钱时还是一样挥霍，完全不长记性。挥霍完了又是挨饿，大眼瞪小眼。

除了靠脸吃饭，侠客当然也有凭本事赚钱的时候。若要杀人、护卫、押运，武士绝对是一把好手。他做这些事情时，也不带儿子。哪有小孩子掺和进大人事情的道理？

有时很顺利，侠客领赏回来，给儿子带了酒肉饭菜。

有时侠客除了钱还带着一身的血回来，把儿子吓哭。侠客总嘴硬说全是敌人的血，指使儿子拿着钱去买点东西吃，再打一升酒。

总是喝酒，常常断炊，大鱼大肉和野菜汤交错，铁人也要生锈的。侠客的肝和胃都不好。有一回，赌赢了钱的侠客拿着钱买了酒，和儿子待在破庙里，儿子吃着饼，他独自大饮。酒喝下不到一半肚子就剧痛难忍，天旋地转。侠客倒在地上呕吐，次次带血，胃袋里的东西呕得干干净净，一身力气也泄得干干净净。

他的儿子是个好孩子，大哭着去摇晃父亲，以为他要死了。

苦难中长成的孩子早熟，也是这孩子把侠客扶到墙边靠着，慌忙拿了所有的钱跑去找药师。

但是，再早熟也只是小孩，钱被人骗了个精光。只剩下夹在衣缝里的几个铜钱，让他们不至于饿死。

侠客什么也吃不下，发着高烧躺在地上，连抬手都困难。就靠着儿子喂来的一点点雨水，他居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人们悄悄都说，那是个好儿子，可惜遇上了这么一个父亲。

多乖巧、懂事的好孩子，流浪过的地方大家都喜欢他，而常常对侠客颇有微词。

这父子二人从未一直待在一个地方，他们四处流走，一个地方接着一个地方。侠客打起精神来的样子真像一个才华横溢却暂且落魄的英雄侠客，也总有人信以为真。

那一次，侠客身无分文还欠了赌债，正被人追讨之时。一名商户之女乘车路过，对侠客的容颜气质惊为天人，拿钱帮他解了围。

托她的福，商人之家热情招待了侠客父子。然而在这姑娘说想要嫁给侠客时，家里鲜明地反对。

要是他未曾婚配我们也很乐意，他可是已经有一个儿子了！菱儿啊！菱儿！你完全可以嫁给身份更尊贵的人啊。

姑娘固执己见，偷了家里的钱，私自逃出去嫁了。

侠客对这女人全无爱情可言，他看中的只有她从家里偷出来的钱。那是不小的一笔不菲的钱财，拿去挥霍足够风光一辈子。

以及她说：你的儿子也需要母亲呀！

所以他同意娶了姑娘。

他们私奔到了商人家找不到的地方，在那里购下一套房子。

没有人出去赚钱，坐吃山空。姑娘梦想着的生活本应被娇养在家的侠客之妻，相处久了慢慢发现侠客和她想象中大相径庭，就开始埋怨谩骂。她不完全是个蠢女人，把带来的财物都握在自己手里。

侠客本来想回骂说：早知道还不如花钱赎个花街的女人回来。想到财政大权不在手里，忍住了，起码说话温柔多了。

哽咽着，结果却倒出一句丧气话：

“我这条命已经烂透了，还想要我怎么样啊？”

侠客说这话时，完全不复平日强硬的神采，安静落寞地令人心惊。

自己已经是个混账了，儿子却和自己完全不一样。或许我死了之后，他会过得不错吧。此时侠客模糊地想。

微微泄出的悔改之情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烦乱躁怒。但侠客没有明显表达出来。

那一瞬间的软弱，唤起了姑娘的怜惜之情。她不再计较，温存地宽慰了侠客几句，用自己的身体去温暖他。

侠客并未执迷于探索那神秘的花园，他的思绪有一刻闪回了从前。

一切都变得糟糕透顶的源头。

侠客曾经年少有为，虽然脾气不好，喜欢喝酒，过人的本领让盟主宽恕他的缺点。他不那么在意身边的女人，偶尔会去花街潇洒，对妻子却也不赖，生活可称得上是幸福。他们生育了一个儿子，正是这个孩子，把狂傲的侠客第一次与家联系到了一起，从剑客变成了父亲。

在孩子四岁的时候，侠客被派去执行任务，妻子就带着儿子回娘家休养一段时间。娘家临海，有广阔的碧蓝色，还有珊瑚和新鲜的鱼。

妻子有个幼妹，也才六七岁大，两个孩子可以玩在一起。

接下来的事情太过痛苦，以至于侠客已经记不清了。

他完成任务返回的途中遇到了山崩，不得已换路回家。抵达时，妻子的娘家只有一地尸首，儿子消失不见。妻子死不瞑目，被蹂躏后的尸首摆在门口，瞪大茫然的眼睛对着天空。武士想尽办法打听情况，却没有人敢告诉他。

敲门、捶门、声嘶力竭。最后他破门而入，提刀架在别人脖子上才有人肯说。

据说，侠客的儿子无意中搭救了一条受伤的人鱼。那条人鱼给出了某种答谢，就游回了深海。

据说，侠客的儿子身上短暂地浮现过鳞片。

而那人鱼是盟主的猎物。盟主听说食用人鱼肉可得长生不老，隐秘地组织了人手，不料被它半途逃脱。

有江湖术师献计，侠客的儿子已经吃了人鱼肉，获得了长生之能。只要把他的肉佐以仪式阵法尽数吃下，长生的能力就能转移到盟主身上。

盟主派人带走这孩子时，妻子察觉出不对，拦在门口不让这些人离开，被残忍杀害。老丈人见状要和他们拼命，血溅当场。接下来索性已经结了死仇，就把丈母娘和幼妹一并杀死。

喧闹和尖叫传了很远，左邻右舍都怕自己也被盟主的人杀掉，赶紧禁闭房门。

当时接近傍晚，没有火光冲天，只有残阳如血，映照在神州大地上。

怒火与哀伤冲垮了侠客的理智，他不顾旅途疲惫，将尸体埋葬后便持刀杀入盟主府，要救回儿子，要盟主偿命。

侠客战力超群，以一当十，许多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仅一己之力，杀入重围。

纵然侠客智勇双全，也不是八大高手联合的对手。前后交攻，身陷囹圄。

侠客倒在了血红交错的石阶上。视线勉强可及之处，盟主漠然看着这一切。

他失去了意识。

有人在侠客鼻前探了探，低声说：“死了。”

此人本是侠客的同僚之一，深受盟主信重。他于心不忍，说了谎话。侠客还有极其微弱的呼吸，脉搏仍在跳动。

盟主派此人与两个下属将侠客埋葬。在乱葬的树林中，时常可见腐尸白骨。在同僚引导下，本就不想干脏活的两个下属和他达成了一致：值钱的佩刀拿走，尸体就丢在这里也行。

反正横死的人多的是，没有人会在意。

天色阴沉的很快，将要有一场暴雨。三人匆匆离开，暴雨随后而至。

雨水的洗礼中，苏醒的侠客睁开了眼睛。

在随后的三天中，他重伤而动弹不得，就像真正的尸体。蝇虫徘徊，秃鹫窥视，等待分食他的肉体。

第四天晚上，两个杂役抬着一具孩童骨架丢入林中，嫌弃地拍打着衣服，觉得晦气。

那天深夜，侠客从尸堆里找回了儿子的遗骸，他僵硬地站起身，抱着儿子的骨头，一步一顿，慢慢走回了家。

他面对着幼子的白骨，坐禅七日。除了简单的饮食，不离开一步。

天明时为第一日，森然白骨上竟然长出了萌发的肉芽。

第二日，肉芽生长，蔓及全身。

第三日，开始长出内脏。

第四日，白骨生成了无皮的人形。

第五日，人形上萌生了幼嫩的粉白色鱼鳞。

第六日，鱼鳞连成一片，成为了人的皮肤。

第七日，外界一片喧嚣，有人从城里返回，说堂堂武林盟主七日前突发恶疾，一日比一日枯瘦，据说是中了诅咒。

侠客低头看去，儿子就在此时恢复了呼吸。

侠客疯了。

死而复生的还是自己的孩子吗？他会哭、会笑、会饥饿，会叫父亲。

是他诅咒了盟主，抽取了对方的生命吗？身躯化为白骨也能活过来，我的儿子现在到底算是什么东西？

从那天起，侠客就再没有见儿子长过身体。数个春秋轮转，风吹日晒，那孩子的容貌始终未改，依然白净可喜，性格也是一样乖巧。

侠客不明白。

他自许剑术难逢敌手，也没能挽救妻儿的性命。引以为傲的一身武艺，到头来像个笑话。如果不是自己太弱小，儿子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究竟算是什么？这究竟还算什么！

侠客失去了面对一切的勇气，自暴自弃地得过且过。

他在流亡途中重新开始酗酒，更加频繁地寻访花街，又沾染了赌习。他变本加厉地做以前会做的事情，没有人知道这渣滓在想些什么。

这就是侠客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