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楚风 第十八章 人性的另一面

赠邬其山

鲁迅

廿年居上海，每日见中华。

有病不求药，无聊才读书。

一阔脸就变，所砍头渐多。

忽而又下野，南无阿弥陀。

章邯、李由乘胜追击张楚军残部。

秦军兵分两路，其中一路进攻郏县（今河南郏县），郏县的楚军守将邓说不战而逃，退回到陈都；而章邯主力一路则攻击许县（今河南许昌县），许县守将伍徐也退回陈都。

张楚两员大将的节节败退直接让陈都暴露于敌人的兵锋之下。陈胜大为光火，一股愤怒涌上心头，他不能容忍这样的失败，更不能容忍这样的背叛。陈胜当即把郏县守将邓说拉出去砍了头，以儆效尤。

杀掉邓说后，陈王转身指着伍徐的鼻子警告他说：“我之所以没有杀你，是因为你还做了些抵抗。而那个家伙不战而逃，该死！”

伍徐虽然是一个老将，但此时却像一个孩子一样颤抖着，磕头如捣蒜般地连连谢恩。他面前的这个人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温和而谦逊的陈胜了，而是戾气十足的陈王。

在生活中，我们经常发现身边有些人一旦得势，整个人就大变模样，欲望更多，内心也更复杂。当初贫穷弱小的时候，陈胜小心翼翼地压制着各种欲望，让它们不显露端倪。而如今他已大权在握，从被压迫者变成了统治者，拥有了可以操控他人命运的资本，他的欲望便被毫无节制地释放了出来。

为了加强控制，陈胜特别任命朱房、胡武为中正和司过。这个职位类似于纪律监察工作，专门负责督查下属的过失。朱房和胡武这两个人也都是人精，早早就摸透了陈王的心思，成为了他的心腹。他们在军队里秘密监视，对于那些稍有不忠的将领罗织罪名进行迫害。

心理学上有个观点，共同的憎恨比共同的喜爱更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俩人兢兢业业地打小报告，扳倒了许多令陈胜生厌的人，因此深得领导的赏识。这也更加助长了陈胜的专横跋扈。

在陈胜尚未称王时，曾经册封符离人（今安徽宿州埇桥区符离镇）葛婴为征南将军，让他带兵向南攻打九江，从南面策应革命，以此分担来自秦军的压力。

葛婴是最早从陈胜那里脱离出来的将领。由于他进攻的方向是楚国故地，当地百姓纷纷归顺，因此革命进行得非常顺利。当他占领东城（今安徽滁州定远县）后，葛婴为了争取更多的民意支持，于是决定复辟楚国，他千挑万选，立楚国的旧贵族襄强为楚王。

然而令葛婴万万没想到的是，与此同时，陈胜在陈县建立了张楚政权，自立为王。

由于当时通讯手段不发达，很久以后葛婴才获知陈胜称王的消息。一臣难事二主，对于自己擅立楚王一事，葛婴心里非常懊悔。为了向陈胜表忠心，他毅然决然杀了自己才拥立不久的新楚王。葛婴拎着襄强的首级亲自返回陈都向陈胜负荆请罪。

可怜的襄强只当了几个月的傀儡王，便沦为了政治斗争的弃子。然而令葛婴更没有想到的是，他的一片赤诚忠心并没有换来陈胜的赞赏。葛婴一回到陈都立刻就被朱房、胡武二人抓了起来。专横跋扈的陈胜没有给葛婴任何解释的机会，便以私立楚王的罪名也砍掉了他的脑袋。

一个犯了错误的同志主动负荆请罪，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原来武臣等人的自立行为让陈胜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执政危机。假设你现在站在权力的巅峰，俯视着下方的景象，你会看到一片竞争激烈的场面。人们不断攀爬着，试图到达你所在的高度。他们中的一些人可能已经得到了一些权力和影响力，但他们仍然没有放弃，仍然在竭尽全力地往上攀爬。

现在陈胜已经意识到，他的地位和权力并不是永远稳固的。他担心着那些渴望他的权力和地位的人，陈胜深知他们的野心和企图心。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陈胜率先开启了民智。民众一旦不安于天命，革命将爆发出巨大的能量。然而当每个人都想做陈王的时候，陈胜自己也开始害怕了。

为了震慑那些怀有二心的将领，陈胜需要立一个典型，杀鸡儆猴。而这时，老实人葛婴恰巧带着自立楚王的罪证自投罗网了。

陈胜强硬粗暴的处理手段确实起到了震慑人心的作用，不过人们也见识到了他的刻薄。臣子表面上对他毕恭毕敬，内心里却暗暗恨得不行。

有一天，陈胜出巡，刚出宫门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高喊他的名字：

“陈胜！陈胜！是我啊！”

谁有这么大的胆，敢直呼大王的名讳？侍卫们一拥而上把这个冒失鬼摁倒在地。陈胜很是好奇，吩咐左右将那人押过来。

陈胜定睛一看，两眼放光，哈哈大笑：“快快松绑！”

原来这人是陈胜的旧相识，俩人从小一起上山放羊，下湖捕鱼，如影随形。史书上并没有记载他的姓名，在这里我们姑且称呼他为陈负。这个陈负平时好逸恶劳，嗜赌如命，欠了一身赌债，还爱喝点小酒，喜欢聊天吹牛。有一天，陈负与赌友们聊八卦，得知发小陈胜起兵做了大王。

陈负灵机一动，如果和陈胜攀上了关系，那下半辈子就不怕躲债了。不过陈负心里还是有些忐忑，因为好多年没有走动了，不知道陈胜还认不认当年这个兄弟。

这时，一个恶狠狠的声音传了过来：“明天太阳落山之前，你要是不把欠我的钱还了，我就把你宰了喂狗！”

陈负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的日子已经过得越来越难了，也许碰碰运气，去找陈胜求助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于是，陈负连夜收拾好行囊，踏上了去陈都寻访陈胜的路。

然而见到大王哪里是那么容易的，王宫守备森严，陈负就坐在宫门前耐心等候。进出王宫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每次一来人，陈负总是凑上前仔细辨认，这时总有一个门房拿着棍子上前驱赶。一连等了好多天，他连个陈胜的影子也没看见。

正在陈负心灰意冷时，这时那个门房又拿着棍棒来驱赶。陈负灵机一动，拿出最后一点盘缠打点门房，他陪着笑脸说：“我是陈王的老相识，想要拜见大王。这是一点心意，老兄能否通融一下给我指条道，怎么可以见到大王？以后我发达了一定不会忘了您的大恩大德。”

门房看了看陈负，又掂了掂手上的铜板，他见这个可怜家伙已经宫门外等了四五天了，心想：陈王也是草根出身，人不可貌相，说不定眼前的这个叫花子真是大王的什么亲戚。

于是，他收下了铜板对陈负耳语：“明日大王出巡将从此门经过。”

陈负最后的赌注终于换来了机会。

见到了失联了多年的发小，陈王一把将他扶起。他的目光一瞬间温和了许多，似乎又变回了从前那个陈胜。两个好朋友手挽着手，一起进宫叙旧。自从当了大王后，陈胜很久没有和身边的人说说知心话了。一个老友，一壶老酒，说不完的话，中间隔了十几年光阴却好像从没有分别一样。

陈负进入宫中，大开眼界。突然他看见偌大一个宫殿，惊呼道：“这里怎么还有个大庙呢！”一边说着，一边趴下就磕头。

陈王好奇地问：“你做什么呢？”

陈负磕完头，爬起身来回答：“我在拜玉皇宝殿。”

陈王和众随从全都笑弯了腰：“这可是朕的宫殿。”

陈负先是一脸茫然，忽然间醒悟过来，他指着宫殿笑道：“这可比咱老家的堂屋宽敞多了。”

如今的陈胜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每天还有一大群侍从宫女前呼后拥，好不威风，这令陈负大开眼界。陈王对待发小也相当慷慨，不但锦衣玉食地招待，更让他可以随意出入王宫。陈负这个赌徒从社会的最底层一下子跃进了龙门。

大臣们看到这个新来的家伙如此受到领导的重视，便主动巴结陈负，纷纷给他送礼，请他吃饭。权力就像一个黑洞，陈胜处在权力中心，所有接近他的人都抱有各种各样的目的和心机。陈负也开始狐假虎威，打着陈王的大旗去办事，去忽悠。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能成为君王的心腹和密友，必须要有一身过硬的本领。这个陈负太自负了，他自以为和大老板走得近，便有恃无恐，逢人就炫耀。官场之路，各有各道，有的靠溜须拍马，有的靠真才实干，但有一点最为重要，就是要远离老板的是是非非。

陈负就犯了这个要命的忌讳，他把与陈王的交情当作炫耀的资本，甚至经常在酒桌上把陈胜发迹前的一些糗事拿出来当笑话讲。陈负到处炫耀自己和陈王当年的“辉煌”，无非是想获得别人投来艳羡的眼神。

陈负以为自己已经到达了人生的巅峰，然而这张四处透风的嘴却为他遭来了祸患。酒桌上鱼龙混杂，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绯闻八卦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到了陈王的耳朵里。

陈胜对此十分恼怒，脸色难看。他站在铜镜前注视着自己，闷闷不乐：费尽心机制造了多少神迹才立起来的人设，只要一件小小的丑闻就能把自己拉下神坛。而给自己挖坑的这个人，居然就是发小。

陈胜恨得咬牙切齿。他回想起年轻时的鸿鹄之志，感慨世道艰辛，他回想起那个曾经卑微的自己，是怎样在生活的泥潭里挣扎。他似乎从镜子里看到了陈负的的身影。假如自己没有在大泽乡铤而走险振臂一呼，他现在依然还是陈负那副窝囊的模样。

人生在世，成王败寇。在无数个向上爬的陈负中，只有我陈胜一次次跌倒了又站了起来，只有我陈胜才是唯一的胜利者。

每逢陈王遇到麻烦需要解决的时候总要找来朱武，他的职位是司过，专门负责监察工作，秘密处理过很多人。

胡武敏锐地察觉到了陈王的不悦，他说道：“您贵为天子而友布衣，这是非常高尚的品德，然而志不同不相为友，只有共同进步的人才是真正的伙伴。天子与布衣做朋友有一个风险，它会削弱天子的尊威。”

陈王叹了一口气点点头，幽幽地说：“宫里的生活不似田间野外那般逍遥自在，你就给他安排个惬意的差事，让他不再惹是生非。”

胡武和陈胜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他立刻领悟了陈王的意图。作为司过，有些黑锅作为臣子的必须背，有些棘手的事他必须做。

于是胡武凑上前来小声说道：“您是个重情义的人，念及旧情，可是你也是大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请允许我好好规劝一下陈负，我一定会让他好好闭嘴。”

陈胜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他只是冲着镜子里的自己再次叹了口气，然后默默地走开了。

两天后，陈负的尸体被发现在沟渠之中。尸检死亡原因：醉酒溺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