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行劫 第三十八章 决裂

平洲城，天机阁

殿上灯火通明，滴水的漏刻规律的传出嘀嗒声，更显得殿内空旷安静。

过了一会儿，坐在下首的奔雷耐不住了：“到底要怎么办？你们倒是拿主意啊！三界的正道仙门都快把天机阁生吞活剥了，我们就在这里干坐着不成？”

追风反问：“你说怎么办？你找得到圣君现在在哪里吗？就算找到，你又能说服他站出来平息众怒吗？”

奔雷哑口无言，半天后，追风长叹一声：“辛苦找寻近百年，没想到最终找出这么一位。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先惹了一出十万杀业，好不容易平息，无端的他又把万妖塔给劈了，折损这么多了仙门同道，就算让他们把天机阁拆了，现下都不够赔的！”

一直没说话的溯云道：“你们算没算过，从他来到天机阁后，生出了多少事端。此人刚愎自用，桀骜难驯，又不肯听人劝诫，前番十万杀业，虽然得以化解，但他可曾有半点悔过之心？作为一代人圣，肩负天下苍生的兴衰，他呢，只顾着一己之私，任性妄为。我有时候想，这样的人圣，还值得你我誓死追随辅佐他吗？”

奔雷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师兄说的是。”

溯云又道：“如今三界正道因为他，都来仇视我天机阁。万一因此导致天机阁威信不存，人圣触犯众怒，要如何收场，日后还怎么护持三界平衡？他枉顾自己的使命职责，德不配位，实在难当人圣大任。”

这话触动了奔雷，他一拍桌子：“不错！这小子烂泥扶不上墙，总把我们的谆谆告诫，当耳旁风，非但不听，惹出的祸事还一桩胜似一桩，气煞人了！”

溯云道：“如果只是偏执独断，任性胡来，也就算了。可如今，更让我担心的还有一事。

追风：“师兄还担心什么？

“你们不记得了？接人圣令那日，孤月那妖姬胁迫轮回宗负子说过什么？”

追风有所醒悟：“你是说关于九州谶言的那番话？可那……不是孤月妖姬成心捣鬼，妖言惑众的吗？”

溯云：“我当时也曾这样想。但如今种种情势，让我不由生疑。你们那日也看到他同九幽冥主的情形了。他俩是曾经的同门，冥主的一句话，在人圣听来，恐怕要比我们几个老家伙说的话有分量吧？”

追风吸了口凉气：“师兄是担心……”

溯云点了点头：“不错。堂堂天机阁，一代人圣，与九幽往来密切，毫不避嫌，传出去像什么话？九幽魔道历来诡计多端，巧设陷阱，引人堕魔之事，也不是没有先例。可恨晗璋是非不辨，对我们的提点教导置若罔闻，却将那位九幽冥主奉若神祗。这副弥足深陷的样子，倒叫我似曾相识，你们还记得轮回宗的檀繇是如何下场吗？”

追风与奔雷对视一眼，目光中都露出深深的恐惧和担忧。五十多年前，轮回宗前任掌门檀繇，受九幽冥主的蛊惑，险些招来混沌，为祸三界。而檀繇至死仍然执迷不悟，一心维护那个九幽妖女。而今，故技重施也不是没有可能。

甚至未必需要什么阴险心思，看他们这位圣君的样子，但凡冥主说一句，什么上天入地的事，他必定连个犹豫都不会有。

假如九幽真的有意诱导人圣入魔，非但可以铲除天机阁在人界的势力，更可以借着人圣堕魔的引发的三界动荡，帮他们实现侵吞人界的野心。再想想，甚至连孤月妖姬那番谶言也是他们布局的一部分，目的是为了叫三界人心浮动，削弱天机阁的威信。这样他们倾覆天机阁就更加轻而易举，简直用心险恶到了极点。

追风越想越觉得心惊，声音都发颤了：“溯云师弟真知灼见！我等着实太大意了。”

溯云拧紧着眉头：“还有一件事，我没同你们说。昨日后崖通明殿遭人窃入，五行封禁损毁过半。咱们从滑国手里拿回来的十方盟契，一直就封在那里，后来发觉盟契上面的术符也有被人动过的迹象，这显然是有备而来。”

追风和奔雷闻言，一齐变色：“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十方盟契没有损失吧！”

溯云：“就在万妖塔事发之时，盟契倒是安然无恙。封印盟契的匣子上有特殊的道法，最易受到外来煞气得扰动。而来人身上似乎煞气很重，所以没等他染指封禁，就惊动看守术士，那人也被通明殿得结界所伤，后来逃了。但此事我越想越觉得蹊跷，也不知是有人借着前面骚乱，趁火打劫，还是这双方早有预谋。”

追风：“你怀疑，此事也与圣君有关？“

溯云摇摇头：“是否有关我不敢断言，但就是因为圣君私自扣住九幽冥主，才引得九幽那个赢魔揪着我们不放，他闹着要闯天机阁，后来又大大方方守在平洲城窥伺。万妖塔这件事，或许与他无关，只是机缘巧合，但我们绝不能大意。”

追风点头道：“溯云师弟思虑周全，要是这样，我们一定得尽快想个防范之策。”

奔雷喝道：“还要什么防范之策！天机阁先辈曾有遗命严规，一旦察觉人圣有入魔的迹象，为保人界安宁，防患于未然，天机阁可便宜行事，亲自下手翦除。”

追风大吃一惊：“这……这不妥吧？诛杀人圣，可是违背天道的大罪。”

溯云摆了摆手，沉声道：“倒也无需做到这般地步，我这里有个主意，你们要不要听一听？”

追风忙问：“师兄请讲。”

溯云一招手，低声道：“附耳过来。”

潜渊仿佛做了一场杂乱的颠倒大梦。梦中太岳境依稀如旧，他与晗璋去爬朝阳峰。路上，为了棵李子树，晗璋闹起了别扭。他执意要停下来，去摘几颗李子解渴，潜渊却怕耽搁路程而不肯。于是晗璋性子上来，说什么也不走。潜渊无法，只得顺着他。等晗璋兴高采烈的捧着十来个黑紫色熟透了的果子回来，从里面挑最大最好的一个递给潜渊。

“师兄，我会把一切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只要你一辈子不离开我身边。”

潜渊一愕，转过头去，只见晗璋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师兄，我喜欢你。”

潜渊激灵一下从梦中惊醒，神魂七七八八的跌回本位。他着实反应了一会儿，才记起发生了什么，后知后觉的感到从身体各处传来难以言喻的不适。

茅舍内外，一片空荡安静，显然那个罪魁已逃了。

潜渊撑着胳膊坐起，看到竹桌上有个托盘，里面摆着几个瓶瓶罐罐的药物，旁边还留下了一壶带着温热的茶水。潜渊手腕不知何时划开了一道伤口，此时被一块绢帕裹着，身上其他大大小小的伤处也已被人精心处理过。

这副明显的心虚作为，腾一下激怒了潜渊，他手猛地一掀，翻了竹桌，低声怒道：“出来！”

他知道晗璋听得见，那认此时不定正躲在什么地方偷偷窥伺。潜渊将真元灌注掌心，一掌拍下去，真元一层层波荡开，震动到结界上，整方天地不由晃了几晃。

然而毫无动静，只有清风不解人意，一下下扇动着木门，发出有规律的声响。

做出了这种混账事情，就知道逃！逃了就无需承担吗？躲起来，就能一辈子不用面对吗？潜渊越想越气，胸膛剧烈起伏着，咬牙喝道：“给我滚出来！”

莫名而来的风力掀动着他的袖口，露出里面因为用力过度，从摄魂钉下渗出的道道血珠。可潜渊毫不在意，一掌逼不出晗璋来，紧跟着又是一掌。他愤怒之际，全然不顾自己身体是否承受的住如此蛮力，飞身来到屋外，强行凝聚真元，凌厉的掌风一下下拍在结界上。

结界受到扰乱，宁静的环境瞬息突变，狂风大作，百雀惊飞，周围林子里的竹枝被齐齐压弯了腰，木叶萧萧落了满地。

潜渊最后一掌拍下，体内三十六颗摄魂钉一下造起了反，以极其生猛的力道将他全身关窍死死一扼，潜渊禁受不了，哇一口鲜血喷出来。

他捂着胸口，挨过一阵剧痛。一张面孔像被冰冻住了一样。他擦了擦嘴角血迹，缓缓提起双掌，还要再打。

“师兄！”

一声带着颤音的制止传来，晗璋出现在了竹林彼端。他远远站着，满脸惶恐，目光低垂，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

潜渊手一旋，掌力随即散了，结界内狂风渐渐止息，归于一片风平浪静。他面目紧绷，无比冷漠的盯着晗璋。晗璋被他这种眼神看得如芒刺背，试探着走上前两步，又不敢靠得太近：“师兄，我……我……”

“住口！”潜渊眉宇清隽，往日不笑的时候，原本就带着三分与己无关的淡远，如今被盛怒晕染，眼角眉梢无处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霜：“放我出去！”

晗璋眼圈瞬间红了，方才潜渊那一掌接着一掌的打下来，简直就像拍在晗璋心上，他几乎捏碎了自己的手骨，就是不敢进结界里来。要不是潜渊一口血把他吓得肝胆俱裂，他到此时也未必有勇气现身。

晗璋自来习惯了对师兄予取予求，他想要的东西，潜渊从来没有不给过，所以这一次他也很想当然。事到如今，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但又不知该怎么办才能让师兄不生气，不离开。心里索性一发狠：“要不然你杀了我吧！反正这件事我不后悔！”

潜渊怒气上头，抬手狠甩了他一耳光，眉宇俱是厉色：“你以为我不敢！在你眼里凡事都这么容易解决吗？要死还不容易？”

晗璋头一偏，被抽得满耳朵轰鸣声响，脸颊一片火辣。可他默不作声受了这一巴掌，垂着头，依旧不肯让路。

潜渊气得发抖。在晗璋现身之前，他的确动过一掌将其打死的念头。然而见着了真人，任凭他把五指攥折，虚空的内府都未能凝出丝毫气力。潜渊本就是一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性情，生平克己几近到严苛的地步，但对待别人却总习惯去记住好的一面。

尤其是晗璋，他习惯了对其包容忍让，不自觉的会想到，在太岳境上那些孤独的时光，是晗璋陪他走过来的，面对孤月的那些刁难对立，只有晗璋为他出头过。在潜渊的半生中，得到过的真情实感太少了，以至于旁人对他的丁点好意，都会令他珍而重之去感激，何况是晗璋。

“打开结界，放我出去！”

晗璋睁着通红的双眼，上去牵住潜渊的袖子，近乎哀求道：“师兄，你别……”

“你打不打开！”

晗璋心如刀割，他这下终于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对潜渊做出任何挽留。晗璋满心都是无助绝望，既怕潜渊抛下他，又怕今天若是不放人，会发生什么让自己悔恨终生的事。他这颗执拗的心肠，生平第一次萌生了退让的想法，可是，人家不给他丝毫机会。

晗璋仰了仰头，强行咽下一腔酸苦，双手结印，亲自破了这道结界。

琉璃般的屏障将眼前幻象缓缓抹平，真实的山川景色一点点展露在了两个人眼前。初冬萧瑟的寒风像柄刀子，呼啸而过，毫不留情的卷走了扶风山居的残影。

潜渊再也不朝晗璋看上一眼，一拂袖子，扬长而去。

潜渊从结界脱身，离了平洲，立刻放出讯号联络赢魔等人。自从在万妖塔一事上与潜渊走散，凌霄自责赢魔不在，自己却没能保护好潜渊，于是风风火火的调度人手找潜渊，已经快找疯了，差点就打算纠集人马杀上天机阁。幸好这时赢魔现身，稳住了九幽众人得阵脚。凌霄发现不知何故，赢魔似乎受了伤，行止不大方便，但是一听冥主丢了，他立时郑重起来。

在赢魔心里，此行最大的担忧就是怕潜渊有什么三长两短，自己回去要担责，于是顾不得伤势，他开始想方设法追查潜渊的踪迹，结果搜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正当他大为失望之时，忽然收到了潜渊的讯号，赢魔不及多想，立刻就带上凌霄等人前来迎接。

等这一行人在平洲城外看到潜渊，都被他惨淡的形容吓得一呆。潜渊在结界内为了逼出晗璋，强行调动周身真元，此时惹动摄魂钉反噬，他全身奇经关窍被绞到极致，连抬手的动作都显得吃力，剧痛之下，潜渊面色惨白，几道黑红血迹缓缓从他宽大的袖口淌出。看样子，要是赢魔等人再晚来一时半刻，他就要支撑不住了。

赢魔慌忙运功，为他缓解摄魂钉反噬。凌霄出手如电，飞快点住了潜渊周身大穴，替他包扎外创。众人七手八脚稳住了潜渊的伤情，不敢再多耽搁，即刻召集人手，护送潜渊回往九幽。

而天机阁这边，潜渊走后，晗璋失魂落魄，满腔郁愤无处排解，诚觉世间万物在他眼里都面目可憎。他漫无目的在外面游荡好几圈，实在无处可去，才又回到了悬空台。

溯云等人尚不知这边发生的种种事端。他们按照事先定好的说辞，来到悬空台，朗声向内道：“圣君！我等有件大事需要同您计议，事关孤月和九幽，我等不敢擅专，需请示圣君的意思。”

晗璋本来不予见他们，可是九幽二字入耳，不自觉叫他想到潜渊，便打开殿门放溯云等进来，顺口问道：“九幽怎么了？？”

追风上前一步，道：“圣君，先前万妖塔一事震动九州，许多仙门同道的性命丢在了这里，论及罪魁祸首自然是孤月。可是，如今大伙儿找不到孤月的下落，又因为是替天机阁助阵，纷纷把这笔账要到了天机阁头上，请圣君给予示下，此事该如何处理？”

晗璋蹙眉：“什么怎么处理？”

溯云接过话来：“孤月这妖姬，如今已是三界的心腹大患。她受神力侵蚀，行事几近疯魔，圣君是她昔日的门下弟子，若不能表明立场，任由她为害三界，恐怕不但受人非议，更会吃牵连。何况，孤月先是蓄意争夺人圣令，后又出来觊觎混沌，如此野心昭昭，不知意欲何为。而今，她不能拿圣君您怎么样，必定又要去打九幽的主意，这将来无论惹出什么祸端，我们都担心会殃及圣君您这里。”

晗璋激灵一下，溯云这话提醒了他。孤月对混沌之力始终念念不忘，可他师兄身体受摄魂钉封禁，要是孤月跑去找他的麻烦该如何是好？

晗璋噌一下站起来，喝问：“孤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