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游山泽记 第七十七章 俯首

距红莲西滨海战结束，已有两月有余。

这两个月来，李延陵路边听说书人关于西滨海战的故事轶闻已然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这些个说书人把这澹台王、陆亢、陈明雍、澹台照说得是一个比一个神奇，说这四人都是天上神将下凡，直欲把他们都吹上天去。

关于这江宸、周玄瑜这两位枪仙、剑仙大战碧游道宗代宗主张伯斟、扶风名士宫朝令之事又是一番江湖传奇。不过听闻这位风流剑仙周玄瑜在这场战事之中丢了右臂，上邪名剑也不见踪迹，很多门外汉却是不知道这位周玄瑜已然破境至天人中境，一身实力不减反升，这位风流剑仙从此不再写诗作词，也不再留恋歌伎花魁，一改先前作风，听闻这周玄瑜还曾自嘲笑道，这下好了，秦族蜃楼的三大供奉传出去都要让人笑掉大牙，老大叶祖圭耳聋，老二殷列目盲，老三周玄瑜断臂，都是残废，难怪外人说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

李延陵对于这位周玄瑜的作风，倒是敬佩得紧，果然是生子当如周玄瑜，放浪形骸不自拘。

但是眼前，最重要的就是要送陆幽篁前往明州武夷府武夷山复命，那世子殿下于近日才算大战将歇，打算回朝复命之前来这武夷山登山朝圣，命李延陵于武夷山等候。

李延陵表示很遗憾，此次自瀛洲妖族之地回来以后，他们被聂缺直接送到了明州。他也在这明州养伤，陆幽篁、曹婴两个也伤得不轻，足足休养了近两个月，才算好得七七八八。而这期间，听闻在这道家大擘陆亢与碧游道宗掌教朱赶坡的接洽之下，中楚新帝以皇恩浩荡，雨泽红莲为由，收红莲三洲之地以为版图，同时撤红莲皇室为红莲王，管理瀛洲政事，而军政则由雍州军统令管辖。双方在大庆寺山城签下这红莲之盟。至此，也就意味着红莲之战告一段落，从此再也没有红莲国，因为红莲只是中楚的附属一洲，虽然名义上为附属国，但实则只是一个附庸洲而已，连兵力都被收归雍州军。

红莲皇帝听闻当时结盟当天便自刎而亡。

但是这似乎已然变成了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并没有阻挠泱泱忠心耿耿的红莲臣民想要免受奴役屠戮的意愿。当天红莲皇室一位血脉淡薄得几乎已然没有关系的贵胄便被推了红莲王的高座。也难怪，一个傀儡而已，谁当不是当，无伤大雅。

但是另一件很有意思的是，当时说是陆亢出面与这朱赶坡洽谈，实则是澹台羽立亲自恭迎的这位大君国师，像朱赶坡这种已然不再只是简单的一方道宗掌教，如今是实实在在的瀛洲道教气运之人。红莲皇室附首称臣，中楚仍将碧游道宗根基保存，甚至来说，此时碧游道宗已然依附于中楚王朝，如此一来，显然是皆大欢喜的场面，碧游道宗甚至威望更甚从前，假以时日，在这瀛地四洲成为像道藏派、太和道这两家并列的道教之一，亦是指日可待。

归属中楚，这件事情本来是有碧游道宗上下诸多派系持反对意见的。

虽然碧游道宗有三分之一的长老持反对意见，本来凭张伯斟、骆珠华二人是没法定下来此事的，但是朱赶坡提前出关了，这事也就定调了。

朱赶坡甚至亲自接见了这位澹台王，两人密谈了足足半日，然后澹台王亲自上谏，并奉上《纳红莲国谏》，请中楚新帝的雍州军入主瀛洲军政，听闻中楚新帝在御书房与太师庄揣、中书令费冠中、雍州牧卞梁三人密谈了足足一日，才定下这分封红莲王的国策。雍州足足五万大军入主瀛洲，但是中楚新帝也不是那般小器，又将最南方的占地最小的蓬莱洲的驻兵权交给了青州军。同时，封澹台照为从三品的爵位开国侯，至于澹台羽立则已然是无爵可封了，但是封澹台照一个开国侯不可谓不妙，一来此时封赏澹台照比封赏澹台王更令澹台王受用，二来也对朝臣百姓有了一个信号，那就是中楚皇室对于澹台氏的恩泽不减，三来也是对澹台王府的一个补偿，毕竟辛辛苦苦打下来的瀛地四洲，结果最大的肥肉——津洲和瀛洲都拱手送给了雍州牧卞梁。但是这也是打一铁棒给一甜枣的帝王心术。

澹台王此时把这两洲军权都交出去，实则也是对楚昭景示意，澹台王无意与有从龙之功的卞梁争势。澹台羽立下定决心把明州水师打残，也是一种对中楚新帝的示警，拱手让两洲也是对中楚新帝的示好，一进一退之间皆是权臣势术。

与此同时，整个中楚朝臣都不由传出来了一种声音，澹台王与雍州牧恐怕将势如水火，两不相容啊，否则中楚新帝为何仍要将蓬莱洲兵权给了已经权势滔天的澹台羽立？对于雍州来说，伸长手脚管制瀛洲短期余力不足，但是长期来说对于青州的兵权有着绝对的钳制。除了在纳红莲国之外，还传出一个朝野震惊的消息，加大儒学科举范围，在各州县城都予以落地；其二，改内卫机构为察事厅，为千人制，由近臣刘边辅统辖，为察事厅长，从二品，只对中楚新帝负责。直到今天，这个刘边辅才开始登上庙堂幕前。

消息还未官宣，陈明雍就命青丘坟去调集一切关于这个刘边辅的情报，结果，令陈明雍震惊不已的是，这个刘边辅的根底竟然干净得令人震惊。只知道他出身于西蜀一个小村，连受谁举荐都查不出来。仿佛是楚昭景于太子潜龙之时秘密养了几十年的幕僚谋士，于年近古稀之际，才登堂入室。而青丘坟查不到一点关于这个刘边辅的情报，则意味着这个刘边辅所统领的察事厅有着至少平级于青丘坟的情报系统，甚至很有可能高于青丘坟情报等级。甚至连陈明雍都开始怀疑，这个察事厅是否早就安排了谍子进入青丘坟？

陈明雍有时也曾考虑过一个问题，这个中楚新帝楚昭景若说能力，当时在众多龙子之中并不出彩，可以说是平平无奇。也就是这份平平无奇让这个楚昭景活到了最后。也许政略军事等大方面，他或许并无长处。但是这帝王心术，确实是修到家了。澹台氏和楚皇室的明争暗斗时间太长，就连陈明雍和澹台王也早已习惯，要知道这位新帝本来就有着一众朝臣特别是庄揣、费冠中等文臣的鼎力支持，武有雍州军心腹卞梁，如今又多了一位谍子禁卫首领刘边辅，澹台氏以后的日子怕是越来越不好受。

至于科举制落地，这一项国策倒是连陈明雍都想称手道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士皆我所庇，也皆入吾彀中矣。从根本上来说，也更有利于那位新帝对前所未有的广阔疆土集权统治。

有这样一位英明神武的新帝在上，澹台氏，甚至以后的卞氏，这些边藩权臣都将寝食难安。

关于这些，李延陵这么久耳濡目染，虽然了解不深，但对于这些庙堂心术，一些皮毛还是知道的。早在两个月之前，李延陵已经派人专门前去通知李羡宸和白居山，把事情的经历都告知了他们，并也收到了他们的回信，说他们两人已然趁红莲内乱，逃出了津洲，往西凉去了。

李延陵正与曹婴、陆幽篁二人在一个小酒馆酌两杯，这些养病的日子以来，三人吃得都极为清淡，李延陵还算好一些，可以照顾二人。但是眼前这二人已有多日未开荤腥，今天李延陵带着二人来这小酒馆，曹婴还算好些，毕竟平常本来就是静心忍性地修道，对于这些口腹之欲倒没有那么夸张，但是陆幽篁显然已食指大动。没等李延陵吩咐，早就朝店小二吆喝起来对着菜谱就是一顿狂点。

李延陵也不阻拦，也不管吃不吃得完，只是眼含宠溺地看着陆幽篁这憨贪之相。

曹婴看了一眼李延陵，便转眼朝栏外街景望去，人间熙攘，果然还是中楚有生气啊。大难不死，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刚沏了一壶上好的桐木村正山小种，正准备细细品味，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只晶莹如玉，修长温润的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杯茶取了过去一饮而尽。李延陵反应不及，却见这人一袭蓝衫，已然坐在了李延陵身边。

正是这种无声无息，才是真正危险。

抬眼一看，李延陵不由怔怔，来人说出来连他自己也不信——秦朝云。

“怎么，是不是没想到来的人会是我啊？”

“秦朝云。”李延陵倒也没有初入江湖那般一惊一乍，显然妖族诸侯之地一行令他成熟内敛不少。

曹婴一听这个名字，本能就反应过来，当初不就是这位逍遥剑宗之主行那宵小之事，才惹得他顾安实师兄如今代掌教之位不保吗？她正欲发难，却听那丰神俊朗的秦朝云悠悠道：“且慢，先别急着和我算账，先吃饭，这么丰盛的美味佳肴在面前，别浪费，快吃快吃。”

说着也不喝酒，便就着面前这一大碗米饭像个乡野村夫一样大口扒饭起来，转眼之间，这碗饭和桌上的菜便所被风卷残云。

陆幽篁都有些惊呆了，这些年来，整个中土最盛名的风云人物就是眼前的这位秦朝云了，明州秦族旁系，师出鬼谷，年纪轻轻便已然是逍遥大君，却突然鬼迷心窍地带领整个逍遥道叛出鬼谷，一口气冲上苍穹之楼的第九楼。若非剑道天子温霄携寒蝉、赤霄两剑，怕是整个苍穹之楼都要被他端了。但是，就是这样一个人物，竟然就活生生地在自己眼前。明明长得风姿绰约，行为举止却像个乡野村夫？

陆幽篁实在是想不透，原本她还以为这位秦朝云该是比周玄瑜还要神仙的人物呢，现在她算是大开眼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