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一百种答案 第十五章 一樽还酹江月（一）

外公去世了，刘飞鸿赶回老家。

家里的东西还是原样，仿佛外公只是出了趟门。上周末在家族群里小姨还发了照片，外婆推着外公，外公还在院子里晒太阳呢。

已经是冬天了，可院子的大树仍然缀着点点红花。走近细看，红花上积了一层灰，那是假花。

前几年暑假，孙辈们回来看外公。外公趁机指挥大家给大树戴红花。看着大家爬梯子挂花，外公很开心。绿叶配红花，他觉得是生命的姿态。

忙完了，少男少女们在大树前合影留念。个高的几个站旁边，像绿树一样蓬勃；中间女孩笑得很欢，像红花一样灿烂。

外公喜欢读书写字，他的书都摆在书架上，书桌上也散落着各种报纸杂志，墙上还挂着他的书法。

刘飞鸿想起从前每一个在外公家的日子，自己埋头读书，一直读到太阳落山。就连《老年之友》，他也看得津津有味。读累了一抬头，外面已是暮色深沉。也不知谁开了灯，那一刻的黄昏灯影常在自己的记忆中摇曳着，是暖色，是昏暗，是眼花，是加深了自己的近视。

外公喜欢写诗，书架上摆着好几本他的诗集，刘飞鸿随意翻开读了几首，有送给女儿下岗再就业的鼓励诗，有送给自己考上大学的庆贺诗。刘飞鸿依旧认为都是打油诗，但是确实又都饱含着外公的生命激情。

刘飞鸿的目光停留在一本年代久远的线装古书上，他的嘴角浮起微笑，一阵温热涌入心头。这是一本作诗宝典，他回老家结婚时见过多次。

摆酒席那天，全家忙到飞起。外公也被载来了，他坐在来宾厅的椅子上，茫然四顾，似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为何事所来。

可是他一见刘飞鸿走过，就掏出那本作诗宝典，抬起手递上。

看着外公殷切地注视自己，刘飞鸿哭笑不得，敷衍几句走开，他知道外公一直最想教自己作诗，无奈自己实在对古诗不感兴趣，更何况今天。

等他忙完一圈再经过外公，外公又郑重地掏出了这本宝典。大家都笑了，笑外公真是老糊涂了，让刘飞鸿赶紧去忙自己的。

于是这本宝典大概又被外公揣了回去，不知当时他是怎样的心情。

刘飞鸿取下宝典。他翻开扉页，映入眼帘的是一句诗：人生到处何所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刘飞鸿捧着书，“嗒”地坐进沙发里。心也“嗒”地一声，无限伤感。

他知道苏轼这句诗，那是他的名字来源。

外公说，苏轼认为人生像鸟儿落脚，无常又随机，顺其自然，留下痕迹就好。每个痕迹都是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生命痕迹。所以刘飞鸿就有了这个名字。

但是刘飞鸿觉得自己并没有完全读懂这句诗。此刻，他只知道自己的头埋得太低了，以至于自己眼里的泪都打落到书上，打湿了他随意翻到的第15页。

上面写着平平仄仄的作诗规律，竖排繁体字在刘飞鸿看来就像密码一样，读起来很费劲。

突然这些繁体字在他眼前跳起舞来。紧接着是记忆中熟悉的灯影来袭。刘飞鸿感到自己被推进了一个故纸堆，无数的书、报纷纷朝他飞来，又飞向他的脚下。

刘飞鸿感到自己像在坐下降的电梯，急速失重。一切都在向下飞逝，他急得想大喊救命。却发现自己怎么都喊不出来，等待自己的是一个深渊，深不见底。

这感觉似曾相识。

一本书飞到自己手中。他低头一看，是《老年之友》。好像从镜中走出来了一样，他抬起头，熟悉的窗外，熟悉的暮色，熟悉的眼花。他听见外公叫自己的名字。

“书迷，快来吃饭！”外公的声音从餐厅传进房间。

刘飞鸿环顾着房间，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是校服。

他又看向鞋子，是球鞋。

他回到了从前。

但是他不知道是哪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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