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劫 第六十三章 着眼未来

满殿瞬间惊寂无声，连乾帝和周元忠都一齐站了起来，目光僵直。

????周立春第一个反应过来，厉声喝道：“快叫太医！”快步奔上前去，先将呆立的周立秋拉到自己身后。

????二皇子双目圆睁，半张着嘴，血流从口角不停涌出，喉间发出咯咯之声，不成字句，视线直直地看向面色雪白的安华郡主，胸口在急促起伏数下之后，突然停住。

????“二哥！”安华郡主如同这时才清醒过来一般，猛地抛下了手中断剑扑到二皇子身前，哭喊了两声后，转而回头怒视周立秋，“我二哥为结盟而来，心怀善意，临渊府纵然不愿和谈，也不须下此毒手啊！”

????周立秋难以置信地瞪着她，转身对宣帝大声道：“我没有！”

????一直在绝望地试图将二皇子摇醒的黄冶听到安华郡主的嘶喊，猛地抬起发红的双眼，双足一蹬，发泄般地直扑周立秋而去。

????周立春哪里肯让他们两人在此时对战，拉着二弟连退数步，张青已经赶到，强行拦挡在中间，高声道：“黄公子，你先冷静一下……”

????黄冶几番冲不过去，眼中的熊熊怒火已将泪滴烧干，转身面向乾帝，咬牙道：“……二皇子殿下一片诚心，却被凶徒当殿刺杀。陛下若是不给一个交代，这桩血仇，我大楚世代不忘！”

????宣帝面色灰败，看了看焦灼茫然的周立秋，又看看二皇子血淋淋的尸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决断。刚刚被吓呆在座位上的张齿此时总算缓过了神，他位次靠前，几个快步便奔到御座边，低声道：“陛下，众目睽睽之下暂时不好分辩，请先安抚为上。”

????眼前似乎真的没有其他可以收场的办法，宣帝犹豫了一下，见临渊王绷着脸并无异议，也只能无力地抬了抬手，吩咐道：“来人，周立秋行事鲁莽，立即拘押，先囚禁于刑部天牢，容后详查！”

????张青不敢离开黄冶左右，转头示意侍立于殿角的副统领唐潼亲自过来。周立秋本想再挣扎解释几句，却又感觉到兄长握在他肩头的手掌用力压了一下，只好闷闷地低下头，顺从地被带离了大殿。

????正掩面痛哭的安华郡主再次高声道：“陛下明欺我等远离故国，无援无依……凶徒如此大恶，却只是拘押而已吗？”

????周立春完全没有理会她，低声向黄冶道：“黄公子，此事并非激愤所能解决，当务之急，还是先安置好二皇子殿下吧……总不能一直这样……”

????黄冶怔怔地转过头，二皇子的尸身还倒在桌案之后，一只手无力地垂放在血污中，眼瞳灰白，似是不甘心就这样闭上。

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回去，无力地扑跪在尸身之前，泪如雨下。

日光斜斜越过幽冥道的墙檐边沿，在背阴的暗沉中投下了一抹黄金般的亮晕。这条分隔天牢内外的巷道在光与影的鲜明对比下，显得比平日里更加幽深。

????提刑司怔怔地站在道口外侧的铁门边，似乎还没有完全醒过神来。

????到天牢上任已近半年，接收的人犯不下百数，可眼下这种令人无所适从的情形，他还真是第一次遇到。

????“圣上谕令，将周立秋暂时羁押于刑部天牢，以待后查。”禁军副统领袁华把人交过来的时候只说了这么简短的一句话，还有意无意地在“暂时”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没有罪名，没有案卷，所有问题，袁华都摇头不答，人一送到就走得飞快，连茶水也不肯多喝一口。无奈之下，这位提刑司大人只好赶紧开了寒字号里的一个小间，匆匆打扫干净，先把所谓人犯安置进去，吩咐隔两个时辰送一次食水。

????就这样眼巴巴地等到黄昏，他也没能等到进一步的消息或指示，连临渊王府都没有打发人过来传一句话。渐凉的晚风吹过庭院，想了半晌，又派人送了套新的被褥进去。

????虽然寒字号是专门用来羁押皇族之地，但牢房毕竟还是牢房，每一间都是高窗幽冷，没有例外。周立秋坐在石板床上，看着窗沿边的光线一缕缕暗下，尽力将自己的心绪也沉淀了下来，开始回想今日在殿中交手的每一个细节。

????囚室幽寂，听不到外界更鼓之声。天色全黑后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铁门解锁的声音才透过长长的走道传了过来。

????一盏油灯缓缓靠近，囚室的木门随即被打开，周立春独自一人走进室内，将灯座放在墙边矮桌上，回头看了小弟一眼。

????原本还算平静的周立秋突然间觉得十分委屈，低低地叫了一声：“大哥……”

????“不用着急，你慢慢地说。”周立春大略扫视了一下整间囚室，在床板边沿坐了下来，“现在只有咱们两个人，时间也够，你想说什么都行。”

????周立秋嘟起嘴闷闷地道：“我原本以为，安华郡主远到异国和亲，心中愤懑，是想要发泄出手才这么重的，实在没有想到她……她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

????“谁又能想得到呢……”周立春喃喃感慨了一句，又问道，“这么说你觉得她是故意的？”

????“不是觉得，我敢肯定这不是意外。既然我自己没有动手，那就只能是她了。”

????周立春叹了口气，“事发突然，没有人特别留心，现在你们两个各执一词，不要说是南楚那边，连当时在场的咱们自己人，都未必全都相信是她有意为之。反而是这‘意外’二字，大家心里更能接受一些。”

????“是啊，且莫说别人，我自己当时都有些发呆，”周立秋神色沮丧地靠着兄长坐下，“二皇子殿下是她的堂兄，是她本国的嫡皇子啊，她为什么要下这样的毒手？这根本不合情理！”

????周立春怔怔地看着油灯灯盏上的那团微光，语调深沉，“离皇权越近的地方，越是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只不过你我是异国局外之人，不了解南楚全部的情势，单靠推断，恐怕是推断不出真相的。”

????周立秋突然道：“那黄冶应该是局内之人吧？”

????周立春的眼睫顿时一凝。

????“我与安华郡主这一战，甚至都不是由我主动提出的，黄冶只要冷静下来，自然会明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二皇子殿下有哪些敌人，他的敌人可能做到哪一步，黄冶肯定比咱们更清楚，如果能和他认真地谈一谈……”

????周立秋越说越兴致勃勃，可一转头，却发现兄长凝重的面色并没有缓和，不由一怔，“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你说的都对，但恐怕最关键的地方并不在于事实如何，也不在于黄冶最终相信了什么……”周立春抬起头，眸色有些哀沉，“立秋，二皇子殿下这一死，无论他在国中的政敌是谁，这个人现在都已经赢了。”

????周立秋呆怔了片刻，渐渐也明白过来。

????二皇子是即将册封陛下之人，有再多盟友也无法替代他本人的存在。他这一死南楚朝局必然失衡，无论最后是谁手握大权，他所在意的必然是怎么利用这一事件扩大自己的利益，而绝不是二皇子之死的真相。

????周立秋沮丧地将整张脸埋在掌中，好半天才抬起头，问道：“我知道……这次与南楚和谈的结果很合父王的心意。到如今已经全都毁了，是不是？”

????“二皇子殿下是定约之人，他这一死，自然全都废了。接下来的情势想必不会乐观，内阁朝臣们辛苦了这么久，有些怨言也可以理解。”周立春将一只手按在小弟的颈后，轻轻捏了两下，“但这一切并不是你的错，你就是再聪明，事先也不可能料到会有这样一幕。”

????周立秋觉得自己的思绪已经有些混乱，语调中自然而然带出了一丝依赖，“大哥，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关于接下来怎么办这个问题，周立春在来天牢之前，就已经听宣帝和朝臣们商议了整整一个下午，他自己也不停地考虑了许久，但直到现在，没有任何人能想到一个清晰明确的结论。

????眼下的局面可谓双方各有顾忌。南楚国内战火未平，因无余力顾及边境，方才会与大乾和谈，未必真想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可一个嫡皇子惨死毕竟不是小事，如若安抚得不好，楚帝恼怒之下，当然也有可能不顾后果非要寻仇。

????站在乾帝的立场上来看，他性情温平，对周立秋又有维护之心，自然愿意大家默认此事乃是意外，先把局面平息下去。只不过二皇子到底也是血溅宫城，怎么看大乾这边都显得有些理亏，一旦存了安抚之意，又岂能不对南楚退让几步？

????“我和几位大人在御前告退的时候，陛下留了父王单独商议，尚不知圣意如何裁夺。但据我推测，他应该是会让步吧……”

????二皇子当殿被杀这个消息太过惊人，一开始就被乾帝下旨禁言，就连消息极为灵通的鸠鹤拔，也是在日落之后许久，才约莫接到一些宫里传出的暗报。

????“南楚果然不愧是尚武之国，彼此争斗厮杀起来，竟是这般血腥惨烈……这个结果，竟连我都没有预料到……”惊讶地呆坐了片刻之后，鸠鹤拔感慨了一句，又问道：“太后娘娘如何反应？”

????道童想了想，“娘娘只是庆幸没有伤到陛下，别的倒没说什么。”

????“朝臣们呢？”

????“……徒儿……还未打听到这方面的消息。”

????道童回答不上来，神情不免有些惶恐，好在鸠鹤拔并未因此生气，揉着额角想了片刻，命他去准备外出的车轿。

????自从马场事件中出现了晁贤惠之后，张齿对鸠鹤拔便有了疑虑之心，暗暗在卿天鉴外放了眼线，这位上师的马车悠悠直向张府而来的消息，他提早便得到了通报，忙将书房伺候的仆从们都打发了出去，将这位客人暗中接了进来。

????“上师连夜来访，若是为了今日逸仙殿上发生的事情，恐怕是要失望了。”见礼入座之后，张齿并未迂回，开门见山地道，“二皇子之死涉及两国，周立秋的罪责便是我大乾应负的罪责。身为陛下的朝臣，老夫总该以国之大局为重，绝不会为了要为难临渊王府，便刻意利用此事。”

????鸠鹤拔惊讶地看了他一会儿，仰头笑了起来，“不不不，大人误会了，陛下最后肯定会选择退让，在下反而是怕您随意冒进，所以特意前来提醒，望您静观其变，切莫落井下石。”

????张齿倒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狐疑地挑了挑眉，“陛下尚未有圣裁，何以见得一定会退让？”

????鸠鹤拔呵呵笑了两声，一脸笃定的表情，“大人您就在现场，知道今天这件事，分明就是一桩说不清楚的无头公案，强争下去后果难料。事态万一恶化引发战事，周立秋的罪责便会更重。陛下若想要维护那位三公子，自然会选择退让安抚以平息争端。老王爷有爱子之心，又最明白陛下的心思，肯定也不会反对。”

????说到这里，他刻意停顿了片刻，想要就势听听张齿表述他的想法，但对方一直怔怔沉思，好半天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好自己又继续道：“陛下这么做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对临渊王府有利，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咱们大乾这一退让，外人看来就等于承认了是有过错。就算行为鲁莽意外伤人的罪责比起引发两国纷争的罪责轻一些，可那毕竟也是个罪名啊。朝廷本已到手的和谈成果必然废除，这已经是明明白白的一份利益损失，南楚将来若是以此为由挑起任何边境战火，更会被当成是周立秋的责任，从此钉死在他的身上，再也解释不清楚。而大人一个月前所忧虑的马场之事，现在看来也能一扫而空，这样桩桩件件地算起来，实在是天神护佑，令人欣喜啊。”

????张齿微垂着眼帘，倒也没有他说的这么欣喜，淡淡地道：“虽然有些意外之喜，可周立秋不过是临渊府的一个闲人，他将来的名声毁了也就毁了。临安的朝局依旧丝毫未改，细想又能算得了什么。”

????鸠鹤拔反客为主，提壶给他添了茶，安慰道：“大人何必沮丧？老王爷的声望再难撼动，他老人家毕竟已是奔着古稀之年去了。大人眼光长远，也是时候把精神放在临渊府年轻一辈的身上了吧？”

????“即便如此，那也轮不着这位三公子啊。谁不知道，周立春才是临渊王府未来的掌舵人。”

????“世子当然更加要紧……”鸠鹤拔轻轻挑了挑眉，“但俗语说得好，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总得一个一个慢慢来吧……”

????张齿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瞟了他一眼，整理着自己的袖口，并没有接话。

????鸠鹤拔微微一怔，问道：“不知是不是在下的错觉，上次在我卿天鉴的茶室，你我二人还算相谈甚欢。尽管马场之事的结果并不圆满，可在下也是说到做到，并没有牵扯到大人分毫。却不知为何今晚……大人好像冷淡了许多？”

????张齿眸色微冷地笑了一下，稍稍向前倾身，看进鸠鹤拔的眼底，“并非老夫冷淡，不过是突然有些警醒罢了。马场那件事情……连晁贤惠这样的高手都任你驱使，可见上师远比我所知的更加不凡。老夫左思右想，怎么都不相信你突然介入朝局纷争，只是想回报太后娘娘的知遇之恩。我张齿若是轻易结盟之人，只怕也走不到今天这个位置。上师若不能对老夫开诚布公，只怕你我以后……很难再合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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