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劫 第一百一十八章 以进为退

太医院诊治御体的脉案，他如今已是十三岁的少年，身量抽高了不少，不再是矮团团的孩童模样。每日整理节略，批折子，周元忠稳住有些散乱的心神，“老臣明白。”

????“朕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扶了皇伯父起身，小小撇了一下嘴，为自己辩解道，“以前确实有些贪玩，但是现在只想能快些进益，免得......”

????宣帝坐了这半个时辰，面色已经有几分困倦。周元忠怕他劳累，便换了个轻松些的话题，聊起蔺阳的小孙子。

????赵凌雪去年被送出京城之后，大约真是因为山中清静有助于舒散心胸，胎象渐渐稳住，足月产下一名八斤多重的男婴，甚是健康可爱。周元忠特意赶去探望了几日，爱如掌上珍宝，取名为“麟”。临走时真是百般不舍，可又觉得让母子俩在蔺阳多住几年更有好处，故而没有带回京城。

????听他提起这个爱孙，宣帝脸上露出微笑，也嚷着说自己现在总算是个长辈了，已经备下好些礼物，殿中气氛顿时轻松起来。二人又闲谈了一阵，到了御医进来每日例诊的时辰，周元忠便请旨退出，内侍送到殿门外，返身再回来时见御医还按着脉，宣帝却已沉沉睡去，忙放轻动作，依在榻前坐下。

????入冬后宣帝咳喘加剧，服用的药饵和殿内的熏香中都添了镇肺安眠之物，故而这一睡就是两个时辰，醒来后觉得头脑还算清爽，皇帝御榻朝南而设，西窗下有一面香檀嵌制的博古架，陈设着红珊盆景、透玉碗、金纹鼎等珍玩，唯有最顶上一层别无他物，只放了一只线条硬朗平直的木盒。

????张青直至临渊世子落葬之后，方才将这只盛置先帝御令的木盒呈递上来，同时附有立春临出征前亲写的一封折本。奏折中除了请罪以外，只说沙场凶险，万一不能父子同归，请求皇帝陛下劝慰照料他的父王。

????宣帝那时犹在伤心难过的关口，看过书折后痛哭了一场，并未想得太多，随手指了床尾的博古架，命内侍将木盒摆放上去。之后他再也没有对这枚御令下过任何旨意，自然无人敢去移动它，便一直这么静悄悄地放着。今岁入冬后病势转沉，宣帝经常一连数日卧床不起，身体虽然虚弱，头脑却依旧清醒，看着高架顶端的这个木盒，渐渐品出了不太一样的况味。

????周元忠简短的留书之中，字字句句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父王，可临渊王位高权重，孩子这份牵挂之外的忧惧之心，究竟从何而来？再者，他当时调用皇家屏山羽林，原是情势所逼的无奈之举，并未受到责怪，却依然立即呈还御令，留书请罪，这份谨慎小心又到底是因何而生成？

????宣帝翻身向外，手掌握住床榻的木质边沿，用力捏住。赐封立秋是他试图应对心头忧虑的第一步，但这显然不够……很是不够……

????“来人。”

????贴身内侍慌忙近前拜下，“奴婢在。”

????“明日一早出宫传诏，宣请穆王爷养居殿见驾。”

????赋闲在家的穆王早已是发疏齿摇，满头雪白，安养府中不问外事，一年出门最多不过两三趟。他大概是几个兄弟中唯一有幸承继了曾祖母长寿血统的人，年齿如此之高，身体却一向不错，只是天生腿脚有疾，由两个内监扶着行礼时显得有些颤颤巍巍。

????宣帝刚刚坐起，见状赶紧免了他的拜礼，命左右扶至榻前坐下，温言致歉：“皇叔如此年迈，还要劳您亲自进宫，朕心中实在不安。”

????“老臣也早就想来看看陛下了。”穆王仔细瞧了宣帝的气色，忍住叹息，“陛下小我五十来岁呢，不妨事，这病养养就好了。”

????“这些时日躺着不能起身，朕想了许多以前根本没有想到的问题……”宣帝淡淡笑了笑，示意左右退下，“宗室之中，皇叔的辈分最尊，有些话朕只能说给皇叔听，有些事……也只有皇叔能为朕解忧……”

????穆王素来闲散，且不说当今朝堂，便是先帝在时也只办过几件与宗室相关的事务，闻言不由有些疑惑，“陛下言重了。但有吩咐，请陛下尽管开口就是。”

????宣帝定定地盯住他因苍老而有些混浊的眼眸，“朕这个病，没什么大碍。不瞒皇叔说，立春哥哥去了，朕的心里……有些不放心皇伯父……”

????“陛下何出此言？”穆王可谓扎扎实实地吃了一惊，整个身体都后仰了一下。他这个岁数辈分，说话不必太多顾虑，当下皱起眉头道，“老臣虽然这些年恩养在府，大小场合也不出来了，但这双眼睛却还能看得清楚。临渊王对陛下、对大乾……那是绝无二心啊！”

????宣帝扶枕未动，静静地看着他。

????半晌后，穆王自己总算反应了过来，“呃……老臣……是不是刚好想反了？”

????“外头看着，临渊王府高不可攀。但朕最清楚，皇伯父这几十年戎马未歇，又有武臣不参政的规矩，对于京城的朝局他其实并不怎么明白，即便是做了先帝的托孤大臣。”宣帝微觉目眩，停下来歇了口气，“以前有立春哥哥在朝，敏锐周全，替皇伯父照看着，感觉若有什么不对，也能立加处置。可是如今……皇伯父失了臂膀，那是蚀心之痛，瞧着精神一日不如一日，整个临渊府几乎是一夜之间塌下大半……”

????穆王怔怔呆坐片刻，低声道：“陛下这么一说，想着还真是难受啊。”

????“待皇伯父撒手而去之后，这临安朝局会变成什么样子，臣子们以后的心性又会变成什么样子，谁又能说得准呢？”宣帝攥住穆王的手，身体向他微微倾斜，“也许有些人觉得，少主临朝，最应该担心的是朕。但朕知道，最不能放心的是皇伯父。父皇跟朕讲过，皇伯父生于忧患之中，一生为国征战，如今到了暮年……若是不得善终，朕百年之后拿什么脸到九泉之下去见先帝……”

????穆王见他情绪激动，捂着嘴咳成一团，忙上前为其拍抚胸口，徐徐劝道：“老臣自打年轻时就不是聪慧之人，素来都没有什么高人一等的见识，若说有哪一点能比别人强，那就是活的时日更久，见过的人心更多。临渊王位高德重，这就是摆在那里的事实，再怎么让他谦逊退让，不招人忌绝不可能。”

????“朝局难控，人心多变。朕跟你想的一样，皇伯父已经在这个位子上了，能怎么退？”宣帝眸光闪动，看向穆王的眼底，“唯今之计，还不如以进为退。”

????穆王眯起老迈昏花的双眼，仿佛是想要穿透漫长岁月的风霜，用自己平生积存的智慧评判他的真诚与否。片刻之后，这位历事三朝的老皇叔用力挺了挺腰身，郑重点头，“陛下放心，老臣已经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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