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菡萏盛开 第二章 卷中

年末，顶着那大风雪，秦阮打头，窦宇领着集结的军队，一路杀上皇宫大殿。雪如鹅毛纷飞，皑皑满地，落下的片片红梅点缀其间。

临行前窦宇颔首低眉，半跪在秦阮身侧：“皇宫大军请交由属下处理。

“小姐只需做自己想做的事，手刃仇人，余下的，属下永远跟随在您身侧，自会料理。”

于是她便托付无穷信任，只身杀入大殿。

一旦殿外失守，或是窦宇反水，秦阮都是死路一条。但她选择不去顾及。

她抬眸，去看座上之人。

“陛下，许久不见。”

高位上的男人翘起一条腿，眯着眼看向下方，如旧一副睥睨众生的傲气：“秦家的……小姐？”

“承蒙陛下厚爱，还记得我。”秦阮同样回一个笑里藏刀的笑。

“你是来……洗冤的？”

“我是来报仇的。”

“陛下……”她慢条斯理地开口，从鞘中抽出长剑的一瞬忽然暴怒，“为了你一点疑心赔了我秦家满门性命，可笑不可笑！！”

女子尖锐的声音穿过耳膜，高位上的帝王沉默半晌，终于凝眸看向她：“你……想要本君的位子？”

“不，”秦阮与他对视，“我想要你的命。”

“……命？”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趣事，他竟癫狂大笑，“好啊！你尽管来拿！不过本君可告诫你，登上这帝位，疑心病自然是有的。你不疑，死的就是你；你怀疑，又要被人诟病……”

“谢谢，”长剑终于架在他颈侧，秦阮压下眉峰，露出讥讽笑意，“有你的前车之鉴，我不会犯同样的错了。”

血溅衣衫。

外面清理的很干净。秦阮没有去擦拭脸上的血，只是推开大门，猝不及防与门外的窦宇对视。

两相无言片刻，窦宇忽然半跪高呼——

“恭迎新帝！”

身后万千人马一同跪倒，叩首高呼：“恭迎新帝！”

她站在最高的那阶石阶上向下扫视，那种复仇过后的释然，至高无上的快感一瞬积在胸中，却恍惚间感觉到少了点什么，怅然若失。

倒退回年初，方辞旧迎新的秦家小姐，也许正每日缠着自己身边的小侍卫，缠着他陪自己逛庙会，也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居然会在皇宫大殿内，高坐龙椅。

秦阮初登基，又是以不正当手段踹下先帝，不稳朝廷，不聚人心。她靠在椅背上，冷眼看着这两日才得以正名重返朝堂的兄长，好笑。

“臣以为，应当传位于先太子，而非陛下登基。”

那大臣虽是拜倒，口中却说着写大不敬的话。一旁众臣眼观鼻鼻观口，不帮腔也不劝阻。

“爱卿是想要先太子登基，还是自己将本君取而代之？”秦阮敲了敲扶手，一双眸子似笑非笑。

“臣自当为大国着想，而非己利。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不遵从礼度，不让先太子继位，另请贤者治国，也绝非是陛下这种不学无术的行凶者治国！

“陛下扪心自问，当初秦府小姐整日游手好闲上房揭瓦的名声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曾有一人说陛下学业有成！难道陛下要用上树的‘灵巧’来处理朝政？”

“……”

上位之人沉默半晌，最终，轻笑两声：“兄长一定要和本君过不去吗？”

那大臣的脸色一下子变的很难看。

顿了顿，他还是叩首道：“臣是为大国着想。”

“哦，”秦阮平静起身，“那还是和本君过不去。”

“……”秦公子似乎彻底被激怒，竟猛的站了起来，逼近她面前，“既然你也知道我是你兄长，那你有几斤斤两我能不知道？你以为你学的那点东西就能用来治国了？妄想！这皇权握在你手里，是要亡国！”

话音落地的那一瞬间，窦宇迅速挡在她面前。秦阮的目光停在窦宇身上片刻，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带走。”

她转过身，飘然离去，唯余一句话传入耳畔。

“大国的存亡，还请兄长拭目以待。”

秦阮初登基，不稳朝廷，不聚人心，朝臣谋反，兄长怀疑。唯一无条件信任她，向她俯首称臣的，只有窦宇。国中内乱，敌国趁机来袭，举兵边疆。沙盘上兵马静立，皆挥袖扫下。

“臣请命，带兵北上。”

前朝老将皆闭口不言，独窦宇一人，半跪在前。

“本君不准。”秦阮抬眸，“边疆地区你不熟悉，敌国兵力你更是一无所知，此时前去不过是……”白白送死——她没敢说出后半句话。

窦宇自是知道，却只是坚持道：“臣请命，带兵北上。”

“本君与你同去。”

“陛下，”窦宇抬起头与她对视，“陛下乃是一国之君，无必要为这种小事奔赴战场。交给臣，足矣。”

那双眸中，太过于坚定，太过于珍重，隐藏在君臣背后的爱意，太过于炽热，以至于她有些招架不住。

一双手松了又握紧，握紧又松开，她终究只有妥协。

“……好。本君命你活着回来。”

于是他在北疆，她在皇都；他与敌军厮杀，她与奸臣斗心。待大将军战胜敌军班师回朝的时候，她也能用一个干净的朝廷来迎接了。

六月中旬，满池荷花早早盛开，挤在阳光下，碧叶相称。女帝今日难得偷闲，没有去屋内休息，反倒站在朱红长桥上，一只手搭在栅栏边，俯视河溪。她没有偏头，就这么问一旁的小侍女：“清兰，今日是哪天了。”

“回陛下，六月十七了。”清兰端着一盘鱼食，俯首站在一侧。

“十七……”她顿了顿，又追问，“将军明日入京？”

“是。”

女帝忽然闭口不言了。手中的鱼食轻飘飘的落入池中，鱼群迅速游来，争抢做一团，水波层层。

她盯着戏水的鱼儿片刻，转身离去。

她替将军备了庆功宴接风洗尘。宴上将军喝的有些醉了，回去的时候脚步有些蹒跚。从开宴到结束，她一直不曾像将军多说半个字，此时也只是站在灯火照耀不到的地方，执拗的盯着郎君离去的背影。

将军似有所感，回过头来，冲着她所在的方向微微一笑。

她怔愣一瞬，竟生出几分慌乱无措来。

女帝称帝五载，国内国外大小战乱不断，几乎每次都是将军亲自带兵平定。她把厚望交于他，他也不曾辜负。

只是大抵是帝王的疑心病在作祟，又或是先帝地诅咒一朝成真，她开始怀疑，开始变相地试探将军的真心。每每她那话里有意无意表示将军“叛变”时，将军不承认，也不反驳，只是沉默地站在一侧。

她也清清楚楚地问过：“你为何对本君如此忠心？”

可将军还是在一旁沏茶倒水，不肯答话。

“本君问你，为何对本君如此忠心！你说话啊！”

她揪着将军的领子，暴怒的模样被尽数收在眼底。

“说不出来，是吧。”

女帝恍惚间好像明白了。

于是她听信手下人谗言，开始去找将军叛国通敌的证据。她原本是不信的，抵不住证据愈累愈多，那份信任最终消失殆尽。

东窗事发的前一夜，将军来找过她。

她坐在纱幔后，淡声道：“将军有什么事情，就在这里说吧。”

将军也不拐弯抹角，了当说了：“陛下认为臣有反叛之心。”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臣自幼跟随陛下，眼里心里仅有陛下，容不下旁人。”

他抬眸，与她对视。那一份炽热的爱意被压积在最底下，被一层又一层的君臣关系遮住。可是只要轻轻一动，必将如燎原之火，顷刻燃烧。

只是她看不到了。

朱唇轻启，她轻轻道：“人心是会变的。”

如若你不曾背叛，那为何我试探你之时，你不曾表明赤诚之心？现在才来为自己辩解，为时已晚。我又如何能信你。

将军便不再多言，跪安了。

登上这帝位，疑心病自然是有的。你不疑，死的就是你；你怀疑，又要被人诟病……

当真应了先帝的话。

薄凉的初阳洒在殿内，女帝直起身子，走向窗边。她扶着窗楞，没有探头，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窗外。

“四海平定了吧。”

她这样问。

“回陛下的话，平定了。”当初为她出谋划策查将军的手下站在她身侧，小心翼翼地扶着这位被自己坑害的尊贵之人。

“那好，”她道，“大将军叛国通敌，斩了吧。”

叛国通敌，这莫须有的罪名竟与秦家抄斩时强加的罪名一样，何其荒诞可笑。

“陛下！”那些个宫女太监，包括清兰在内，竟一下子慌了，纷纷跪倒在地，“陛下三思！将军为我国出生入死大家有目共睹！怎可能叛国通敌！”

“本君说的话你们都不听了吗！”她不喜欢遭受忤逆的感觉。

于是全国上下，没有一个人敢不听她的号令行事。

大将军问斩时，她过去旁观了。像是施舍给窦宇一点怜悯，施舍给她自己一点怜悯。

窦宇看上去十分意外。他硬是与她对视许久，才展了个笑颜。

那份爱意终于打破枷锁，在笑中荡漾开。

而后人头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