赊刀人 第一章 慈溪村

新历九八七年，二月二，仲春。

南阳郡南，圭山脚下，古木林中。

一麻衫酒鬼，腰挎一柄没有刀鞘且尚未开锋的生锈破刀，手提一朱红酒葫芦，踉跄行至一偏僻村落前。

村口有木制牌坊，上书三字“慈溪村”。

酒鬼抬起头，眯起眼，却道：“好好个村，乌烟瘴气。”

再饮一口酒，喃喃道：“二月二，龙抬头，好日子，放你们多活一天。”

而后横卧在山村门口，不省人事。

酒鬼名叫龚自在，人丑话多，好色嗜酒。

人生何处不自在？求自在时不自在。

——

慈溪村内，“两文钱”酒铺，几个破落户围着一张桌子喝酒打屁，言语荤素不忌。

“不是兄弟说，也就是见到了秦寡妇，才知道什么叫山高水阔！”

“啧，那你说说秦寡妇那山和面前这圭山比，哪个高？”

“哟，别说了，我现在看这圭山也晕乎乎的，瞧瞧，这山还会晃——哟哟哟，晃得头疼~”

“死老六！把你那根山药收回去，哥几个可是在喝酒！”

“别介，兄弟我这是睹物思人~”

寡妇门前是非多，单身汉也多，一人一根铁棍山药，夜夜捣糨糊。

隔壁桌一五岁大小的红衣女童，粉雕玉琢，尤其是那双眼睛，灿若星辰。

她看向来给自家阿公打酒的阿婆，奶声奶气问道：“阿婆，圭山那么高，怎滴会晃？会晃的不是只有咱家里的手摇花鼓，咚咚的，还带响儿嘞。”

那几个破落户听到这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话，一时却惊为天人，纷纷朝女童竖起拇指。

“高！实在是高！丫头前途无量！”

“手摇花鼓还带响，今夜难眠？”

“鼓声水声厮磨声，声声入耳？”

“这厮磨声换为撞钟声，岂不妙哉？”

“善！”

“大善！”

“当浮一大白！”

几个破落户大笑而过，酒碗碰酒碗，如碎冰碰壁当啷响。

“两文钱”酒铺，方寸大小地方，卖的酒却不寻常，不是四方名酒就是山中仙酿。

然而就是这样一介山村酒铺，一壶酒一律只收两文钱。

畅饮过后，几人看向邻桌阿婆。

“阿婆说好了，汨汨以后给我当媳妇儿啊，这丫头兰心蕙质，肥水不能流了外人田，放心，我不会嫌弃她小！”

“说什么屁话！？就汨汨这模样长大了准是大美人儿，能小了？”

“你说什么屁话！老子就喜欢小的！老子晕山！”

老妪一把揽过孙女儿，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几个破落户：“闭上你们的狗嘴！腌臜心思破烂嘴，圣贤书读狗肚子里去了，莫带坏了我孙女儿！”

女童依偎在阿婆怀里偷笑，面若桃花，看得老六那几个家伙骨头都软了。

“奶奶的！老子以后一定要生个女儿！”

“老子也要！”

“算我一个！”

“那行，你们生，我给你们当女婿，我不嫌累。”

接着，酒铺里便传来一阵笑骂声。

女童虽知道那几位叔叔说的都不是什么好话，但人肯定是好人，因为慈溪村里都是好人呐。

当然，最好的还得是自家阿公阿婆，还有隔壁家总是一起放风筝的小阿水。

女童姓李，李是这慈溪村的村姓，出生时被说命里缺水，故单字一个汨，李汨。

——

替阿公打完了两斤白水，汨汨就跟着阿婆回家，路上阿婆遇到了隔壁阿水她娘亲，妇人间能说些什么，无非是些家长里短。

可家长里短，最显妇人能耐，没两句话，便聊上了头。

今天是二月二，春耕日，村里的青壮劳力们都到山里去拜山神。

约定俗成，十多年了，没变过。

所以村里只剩下了些老弱妇孺和老六那几个从不干活的破落户。

对汨汨来说，没有爹在的日子，那可是好日子！

爹可烦了，每天让她背什么之乎者也，那不是男孩子干的事情？汨汨可是女孩子，女孩子最喜欢的是吃糖块和放风筝！

她要放好大好大的风筝！有多大呢。

大概是阿婆做的玉米饼那么大？不够不够！

桌儿那么大？也不够！

嘿嘿，要是能有自家房子那么大，就好了~

汨汨想着想着就背起手，蹦跳着跑起来，走着走着，就远离了阿婆。

等汨汨回过神，她已经来到了村口的牌坊底下。

这时汨汨才想起爹爹总叮嘱的，村外有老虎会吃人，所以万万不能离开村子哪怕一步。

于是汨汨看到村口写有“慈溪村”三字的牌坊，就心生怯意。

有老虎呢，会吃人诶！可怕！

就在汨汨准备转身离开时，咦？怎么有呼噜声？老虎也会打呼噜？

汨汨壮起胆子，带着满腔的好奇心，猫着身子，垫着脚，向村口摸去。

咦！好难闻！是阿公总喝的白水味儿！

汨汨的眼睛里，一个胡子拉碴的大叔横躺在村口的牌坊底下。

原来是个人，吓死嘞，还以为是老虎！

汨汨拍了拍自己平坦的小胸脯，然后从边上取了些茅草，盖在醉汉身上。

“娘亲说现在是早春，睡觉得盖被子，不然会着凉！”

做完了一切，汨汨又蹦跳着向回跑去，不能离开阿婆视线太久，阿婆要着急的。

汨汨走后，醉汉微微睁开一只眼，叹道：“满村孽障，尚有一点灵光。”

而就在此时，慈溪村上空，掠过数道剑光。

紧接着无数爆炸声，在这偏僻小山村，由内而外蔓延开来。

又有数人凌空暴起，飞上百丈高空，与那剑光斗作一团。

正是“两文钱”酒铺里，只会喝酒打屁的老六几人。

只是很快，几人身躯皆被剑气洞穿，死无全尸。

“哟，灵犀剑宗，倒是不用我忙活了。”

沐浴在漫天剑光之中，龚自在浑然不觉，一手枕在脑后，换了个姿势继续躺着。

忽地他又坐起，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我这人怎么就那么善良！”

随后，身形一闪而逝。

圭山脚下，那座原本安静祥和的慈溪村早已被火海淹没，火光如血，映红了半边天。

而在不远处的山腰上，一个腰垮长刀的邋遢汉子，身边站着一个满脸血污、神情呆滞的红衣女童。

汉子牵起女童的小手：“走吧，找个地方给你洗洗脸。”

女童不哭不闹，只是回过头，注视着身后燃烧的村落。

这一刻，她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星辰。

——

南阳郡城，某处馄饨铺子。

龚自在正狼吞虎咽，馄饨就酒，越喝越有。

他的对面，红衣女童汨汨，呆坐于一旁。

快两天了，仍旧如此，不悲不喜，油盐不进。

龚自在也懒得理她，正准备随便给她找一殷实人家送养。

萍水相逢，仁至义尽，无愧于心。

吃完了馄饨，龚自在掏出两文钱拍在桌子上，也就在这时，汨汨的眼睛动了。

她微微开口，尝试了几次，只能发出啊啊声。

啧，哑了。

龚自在盯着桌上两文钱，猜到女童所在意之事，冷笑道：“两文钱酒铺？畜生取的名字倒还凑活。”

汨汨像是被牵动了什么神经，恶狠狠地看向龚自在。

龚自在打了个饱嗝，斜眼看着汨汨。

呵，所幸没聋。

“怎么了，畜生就是畜生，哦不对，错了，是畜生都不如，简称猪狗不如。”

汨汨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起，啊啊声越发沉重，也越发沙哑。

龚自在揽过汨汨眼前的那碗馄饨：“畜生不吃，总不能浪费，勉为其难，本大爷消灭了吧。”

可谁知两天来跟个木头人似的汨汨突然一把夺过龚自在手里的馄饨，不顾滚烫的汤汁抓起来直接往嘴里送。

龚自在注意到，这丫头抓馄饨的手都在颤抖。

见状，龚自在递过一双筷子：“我们人吃饭，是用筷子的。”

对于眼前人的善意提醒，汨汨置若罔闻。

龚自在倒也不在意，放下筷子提起朱红酒葫芦就豪饮一口，而后手指轻放在那两文钱上，轻轻敲击。

“两文钱”酒铺，喝酒只需两文钱。

亏本买卖，只为赎罪。

何罪？

种罂粟，养恶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