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深冬。
槐树完小初二一班正在上历史课。
安飞坐在最后一排,鼻翼微张,深吸一口气,他想闻一闻何老师到底是什么味道,然而是徒劳,这人居然像个孩子,没有味道!看来何老师的内心世界十分单纯吧。
旁边是自己的同桌吴权,正将历史课本竖起来,下面平放着的是一本翻开的《倚天屠龙记》,安飞很佩服这个一天到晚都喜欢抠耳朵的同桌,居然找得到如此新潮的小说。
吴权一边聚精会神地看着小说,一边习惯性地伸出右手的小拇指,长长的指甲伸进自己的右耳,咧着嘴,微闭双眼,一副痛并快乐的表情,然后将手指拿出来在旁边的土墙上轻轻一刮,然后继续专注地看小说。安飞知道吴权有慢性中耳炎,所以才有抠耳朵的习惯,这也让他得到“吴聋子”的外号。
老子要是在他掏耳朵的时候推一下他会发生什么呢?
算了,这可是自己的好朋友,也是自己的恩人呢。
何老师在黑板上认真地板书,黑板上写满了诸如“朱元璋”“广积粮高筑墙”之类的内容。平心而论,何老师的粉笔字写得很不错,跟他的人一样,看起来很简洁,只是个子实在是有点矮,字看起来也是扁扁的。
正在神游的安飞突然感觉到何老师的眼神正射向自己,确切地说是射向自己的同桌吴权。
安飞下意识地用手轻轻掐了一下吴权的大腿。
“吴权!站起来!”何老师的声音突然响起,全班同学的目光似乎都转过来射向吴权。
吴权一个激灵,本能地将桌面上的《倚天屠龙记》飞快地拖下来塞进课桌下面的挡板。然后懵懂地站了起来,迷惘地盯着何老师。
“吴权,你来说一下朱元璋成功建立政权的重要原因是什么?”何老师的声音十分悠长,典型的蜀地方言。
安飞一听,连忙将自己摊开的课本往吴权方向推了推,上面清晰地写着答案。可是吴权似乎没有要看的意思,而是两眼发光,有些激动地说道:
“报告老师,是因为张无忌不想当皇帝,让给朱元璋的!”
吴权的声音很大,声音中充满自得,还转头看了看安飞。
“轰!”全班响起了巨大的哄笑声。
安飞痛苦且尴尬地捂住了自己的额头,不敢抬头看其他人。
“啥子?!你给我滚出去!站到门口,将历史书顶在脑壳上!快点!”何老师白皙的脸庞变得有些潮红,声音有点失控。
吴权似乎才意识到自己闹了个大笑话,灰溜溜地拿起课本,在同学们嘲笑的眼神中,在何老师愤怒的目光中走出了教室。
这就是自己前世心心念念要报答的人?安飞表示自己的内心遭到了严重的创伤。
教室里复归平静,安飞的思绪却早已神游天外。
安飞最近的记忆是一个月前。
在那个山清水秀的养老院,主人吴权和自己已经相依为命生活了三年多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安飞还记得自己被遗弃在那所乡村小学而被吴权收留的情形,吴权给自己洗了澡,还专门做了一碗油面条,用旧棉絮给自己铺了一个温暖的窝,那么温馨,那么甜蜜。
安飞,那时还是吴权口中的飞娃,从那时起便见证了吴权大起大落的人生。
从乡村小学教师调到县财政局,吴权仿佛是在一条笔直而宽广的人生大道上飞驰。求他办事的人愈来愈多,朋友也越来越多,应酬也越来越频繁,孩子和家庭却越来越疏离,终日在歌厅酒场间奔忙,在灯红酒绿中醉生梦死。吴权在西山这个小县城俨然成了无所不能的人物。
那夜,从嘉陵市的酒桌上喝得二麻二麻的下来,又开着车赶回西山县城参加第二场筵席。在国道上或许是因为对面车辆的远光灯缘故,吴权一头扎进了路边停着的一辆大货车。
从此,他的人生按下了暂停键。
三个月后,吴权幸运地活了下来,但是所有的记忆已经失去,智力回到小时候,被家人送进了养老院。
飞娃义无反顾地跟着吴权住进了养老院。
吴权的儿子偶尔会来看一眼,给吴权交生活费,后来随着手机支付功能渐渐强大,几乎也不怎么来了。
还有一个人,每年固定地要来两次,一次是春节,一次是中秋,名字叫安飞,一个有些颓丧的话不多的中年男人,每次来便是默默地陪着吴权下象棋,然后听吴权孩子般的东拉西扯,眼神里似乎有一种怜惜,一种亲人般的慈爱。
除此之外,所有的亲人和朋友似乎都消失了。
四十多岁的吴权只有七八岁小孩的智力,生活基本不能自理,只有安飞默默地陪着他,守着他,帮他将地上的东西捡起,让他扶着自己上卫生间,让他牵着自己的尾巴散步……养老院的老人们每当看到这一人一狗都会情不自禁地发出长长的叹息。
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飞娃老了,算起来在吴权身边已经二十一年了,牙齿也掉得差不多了,毛发不再光亮,走几步都会觉得好累。
二个月前的深夜,飞娃默默地看了看沉睡中的吴权,转身走向了无边的暗夜。
吴权的人生是个悲剧,在大多数人眼里,这个家伙不是好人。但,吴权并不是恶人,对于飞娃来说,吴权是他的恩人,他曾无数次地想自己能不能让吴权回到过去,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直到临终前,这都是飞娃最大的执念。
于是,飞娃便莫名其妙地重生了,而且还是重生到平行世界里少年吴权的好友安飞身上。
一条狗狗开始了自己的人生。
“铛铛铛”,校工摇响了下课铃。
何老师气鼓鼓地夹着教材刚刚走出教室。教室里便响起了大笑声。
“吴聋子那个瓜娃子,这下遭了噻,哈哈!”
“天天看武打小说,活该!”
“莫说了,安飞还在呢。”
……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清晰地飘进安飞的耳朵,本来苍白的脸庞泛着不健康的红色,吴权的事情怎么让他觉得那么难堪呢。
安飞低着头一声不吭地从教室后门钻了出去,吴权已经不在了,显然是被何老师带走了。
安飞没有勇气去何老师办公室找吴权,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巨大天井对面的二楼,何老师的办公室和宿舍就在二楼东侧的一间。
这是西山县槐树镇槐树乡完全小学,却不在镇上,而是在离镇上还有三里地的乡村。
之所以将学校选在这里,是因为这片建筑曾经是解放前一个大地主的庄园。占地80余亩的木结构庭院,雕梁画栋,古色古香。学校大门口是一口古井,丰富的地下水足可以供全校500多名师生使用。校门口进来后是一眼面积约5亩的鱼塘,靠山的一侧是茂密的竹林,主楼是一圈二层楼房,占了庄园的三分之二区域,其余的房舍都是靠着围墙的一层土木结构的校舍,应该是后来才新增的。
校园里绿树成荫,两棵巨大的银杏树,一棵雌树将主楼揽在怀里,树干足足需要七八人才能合抱过来。三棵古柏,树叶已经不再繁茂,高耸入云。遍布校园的白玉兰、黄角兰、桂花、海棠,一年四季,花香飘满校园。
平心而论,这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安飞蹲在教室外的墙壁下,静静地看着二楼东侧那间房,眼里饱含焦虑和不安。
冬天的暖阳洒满校园,这让安飞回忆起上一世自己在那所小学校的美好时光。没有课的时候,吴权总喜欢坐在学校外面的小溪边看书,而安飞则趴在他脚下晒太阳。惠风和畅,溪流潺潺,年轻教师和一条狗狗共同组成了一道恬淡的田园风景。
下午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漫长。
上课铃声又响了。第三节课是语文老师兼班主任邵明的课。
安飞很喜欢邵老师,因为在班里安飞是大家公认的小才子,写得一手好字和文章,自然得到邵老师的青睐。最关键的是,安飞很喜欢邵老师身上的味道,远远地便能闻见,一种翠竹和着青草的味道。
邵老师穿着一身浅灰色的中山装,三七开的浓密黑发下,一张白净的书生脸,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下一双大眼透着一丝英武之气,刮得发青的下巴中间有一个小窝,配上雪白的衬衣领子,让邵老师看起来既有书生的儒雅又有军人的方正,暗地里班上的女同学都说邵老师是美男子,吴权对此表示嗤之以鼻,认为女生们都是花痴。
只是,在很多同学眼里,邵老师的严厉却是他们不寒而栗的梦魇。
邵老师刚进门打开教案,“报告!”吴权的声音从教室外传来。
“进来!”邵老师转头看了一眼吴权答道。
吴权一摇三晃地走了进来,迎着大家的目光居然笑了笑。
这厮还真是个大心脏!安飞在心里念到。
“听说某些人上节课创下了光辉事迹,好嘛!天天看武打小说,你是要成大侠了吗?干脆别读书了,去少林寺学武算了!吴权,你还有脸笑!很光荣吗?今天晚上把《背影》给我抄三遍,抄完给我送办公室来!”邵老师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
哦豁!一道道同情和嘲弄的目光同时投向吴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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