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谈 第二十三章 古堡6

然后推门进入。107室比我的卧室还小，只有一块移动式白板和一张桌子，连一把供人休息的椅子都没有。一只黑色油性笔静静地躺在桌子上，仿佛欣赏着它在白板上留下来的杰作。而白板上则被人留下了下面一段内容：

亲爱的达尔瓦柏菲先生您好，我是斐迪南公爵。欢迎您来到本城堡从事厨师工作。下面由我向您传达工作内容和相关指示，望您务必遵守：第一，您的工作仅限于为古堡内人员提供饮食以及处理餐盘和剩余食物。禁止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为外人提供饮食，一切烹饪所需食材厨房均已准备停当，严禁自带任何食物或食材。第二，您平时的工作地点就是堡内的厨房（位于进入城堡后左侧走廊右手边第二个房间）和餐厅（位于进入城堡后左侧走廊尽头）。厨房里所有食材均不能带离厨房。工作时要穿在厨房门口处储物柜中的工作服。第三，厨房里不提供一种蓝绿色的肉类，如有发现请立即将其置入餐厅角落放置的回收箱中。第四，每天早7：30—8：00，中午12：00—13：00，晚18：30—19：30为三餐时间，请您在这个时间点之前务必准备好餐食。您的三餐时间为每天早8：00—8：30，中午13：00—13：30，晚19：30—20：30。完成三餐工作后即可休息。即使您是厨师，非备餐或用餐时间也不能在餐厅逗留（处理蓝绿色肉类时除外）。如有发现，我们将扣除您两天的薪水。我们能够监测到您的位置。第五，在任何时间内，若您在城堡里发现一个头发散乱，手脚细长的男性请立即去往地下室。一小时后可自动返回。第六，以后对您的任何通知都将在107房间内，用板书方式传递，若没有板书内容，视为与昨日内容一致。第七，您的住所在一层102室（位于一层左手走廊）。您的薪水将于每月最后一天送达102室。

白板上全部内容如此。看完以后我感到很诧异，首先这种“见面”方式就让我匪夷所思，难道堡主如闺阁中的女儿般不宜见人吗？而且这些规定也甚为怪异。蓝绿色的肉类？恕我直言，我从事厨师这么多年来也未见到过此种肉类。不过既然我答应了这份工作请求，那我还是会按照白板内容行动。

第二天不到五点我就醒了，毕竟这是我第一天到这个地方来工作，希望能给同事和上司一个好印象。可事实却没有按我想象的方向发展。107房间的白板上要求我准备包括自己在内的四人份餐食。但整个厨房除我之外一个人都没有。甚至到了六点多仍然没有来人。很明显，在这里做这份工作的只有我一个。也是，邀请函上写得清清楚楚为不超过五个人提供餐食，那一个人的确足够了。我换上储物柜里的工作服——与一般的厨师服无异，包括厨师帽和围裙在内的一身白色服装——开始一天的工作。厨房一改大厅和卧室的寒酸，空间足够大，各种厨具、刀具、炉灶、烤箱等等工具设备一应俱全。没有冰箱，取而代之的是一整个冷藏仓库，就在厨房旁边，这也难怪为什么这里的空间如此巨大了。仓库里有各种水果蔬菜，低温区还有各种肉类，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奢侈的私人食品库。穿上一旁特制的保温服，既能保障自己的体温又能保证仓库里的卫生条件。我不禁对堡主的财力艳羡不已。虽然这一切都很奢华，但早餐还是简单的，常见的吐司面包、烤培根、煎蛋、热牛奶和咖啡。做完这些我抢在早餐前把它们端进了餐厅。餐厅非常典雅，一张长桌足以容纳最多十个人用餐。中间一个未点燃蜡烛的银质烛台，墙上挂着水彩风景画。一切都是那么和谐。唯一让人感到有些不适的就是角落处摆着一个黑色的类似于垃圾桶的箱子。上面写着“回收箱”。看来这就是规定里描述的那个用于回收蓝绿色肉类的箱子，我打开盖子，里面空空如也，但还能看到残存着一些血迹，看来它是启用过的，这说明蓝绿色肉类恐怕是真实存在的。

早餐时间一切顺利。我于8:10进入餐厅享用了自己的早餐，也回收了所有的餐具。一些奇怪的事情是从上午开始的。就在我为午餐忙碌打算一展刀工的时候，我的口中突然出现一股血腥味。这种味道很快遍布我的整个口腔。我不禁反问自己刚刚是否吃过什么特殊的东西，回答当然是否定的。在我知晓了今天的工作内容以后，就直接来到了厨房开始忙碌。早餐也只是在餐厅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片烤吐司面包。我以厨师的名誉担保，那杯牛奶和那片面包绝对没有任何变质而且即便是变质的牛奶和面包也不会使人的口中残留血腥味，更何况这还算是延迟发作。但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其他能使我口中有如此怪异味道的东西。我放下手里的工作，来到古堡内的卫生间，仔细检查了一下我的口腔，没有发现任何异物。此刻我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是个口腔科医生，否则应该能看出一点端倪。没办法，既然找不出异常，我也只能强忍着这种异味，回去继续工作。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血腥味也越来越浓，我的口中似乎就在正含着一口血。这种感觉完全破坏了我烹饪的欲望，更让我怀疑起自己的健康。不过好在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多久。大概十分钟之后口中的异味感就完全消失。我的味蕾又恢复了正常。面对这种奇异的现象我的理智不能给我以任何帮助，我只能欺骗自己认为刚才的一切只是个梦。然而这种现象并未到此为止，自此之后我的口中就时常出现这种怪味。喝水时、吃饭时甚至在不吃不喝时都会突然出现这种没来由的血腥味。它来的没有任何规律，让人无法琢磨、无法把控。有时候它折磨得我想呕吐，可我却没有任何解决它的办法。但放任不管并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让问题愈发严重。下午两点左右，那股血腥味再次充盈了我的口腔，这次的情况更加严重。我甚至感到口中的异味在向我的鼻腔、颅腔扩张，残暴地刺激着我的大脑神经。此时我严重怀疑是厨房里的某种特殊东西引发了我的不适。于是我立刻行动，找遍了我的工作场所。最终，在冷藏库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规定中所描绘的蓝绿色肉类，不过与其称它们为肉类不如称它们为一坨“物质”更贴切。因为除了“物质”这个词之外，我实在不能找到任何名词去形容那黏稠的半流体状的东西。我凑上前去，仔细闻了闻，发现它没有散发任何味道，不知道它是不是那股异味的来源，出于谨慎我照着规定把它丢在了餐厅的回收箱之中。

在这种口腔异味的折磨中，我强忍着完成了一天的工作，这是对我忍耐力的极限考验。可我不喜欢这种考验，也不希望它再继续下去。因此，比起回房休息我更愿意找个医生看看。自从来到这里以后，我从未被告知过医务室在哪儿，所以我计划先去107。虽然那房间内只有用于通告工作内容的白板，和一张小桌子，不再有任何其他的东西，但至少我可以在那里把自己的需求和疑问写下来。来到107后，地上的足迹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组沾满了水渍和泥土的脚印，从鞋底的纹路上看，好像是一双靴子，尺码大约是43至45号。外面下雨了？我一直在堡内，不清楚外面的情况。这是斐迪南公爵的脚印吗？按照之前的通告，只可能是他来，为写下我每天的工作内容而来。但白板上的内容还是今天早晨的，并未更新，而我敢确定早晨没有这组显眼脚印。如果不是斐迪南公爵，那还会是其他的什么人呢？除了写通知之外来到这个只有一张小桌和白板的小房间能干什么呢？还是说这间屋里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不过说老实话，我现在感觉整座古堡都隐藏着秘密。而且这种神秘感将会随着我对这座古堡的探索而愈发浓烈。为了继续寻找医务室，我如无头苍蝇般在古堡里乱撞着。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座古堡里空无一人。所有未上锁的房间都被我一间一间地推开，可每一间屋内都是空无一人。如果说这座古堡本来就没人，那是谁聘请我过来的？我又是在给谁做饭？想到这里，一种莫名的恐惧感袭遍我的全身，所有的汗毛随之竖起。空荡荡的走廊里，只有我的脚步声回荡着，更衬托出夜晚古堡里的阴森和诡谲，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自己已不属于那个曾经熟悉的世界。我不清楚自己就这样徘徊了多久，只是感觉到腿部的酸胀感袭来。看来，至少今夜，我的口腔不得不继续忍受折磨了。我这样想着，开始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可能是求医未果的挫败，抑或是四下无人的寂寥，我的心底里萌生出了一丝孤独感。一直逃避都市的我现在甚至开始有些怀念人群了。即使喧嚣的人群只是对孤独的掩饰，但也总比直面它要好，因为人类受不了这份孤独。它使得一个人直面他自己，直面他自己的存在，以及这种存在带来的一切感受，无助感、渺小感甚至是压藏在心底里的那份邪恶感。它把一个完整真实的自我展现在我们自己面前，可我们自己却害怕他，仿佛他不再是自己一样。透过古堡走廊的窗户望向已经变得漆黑的天空，我感到一丝侵彻骨髓的寒意，我很清楚这份寒意不完全是环境带来的，也多半和我的心境相关，而我也不自觉地抱紧了双臂。这时一阵湿润的泥土气钻入我的鼻腔，最开始我以为自己又产生了幻觉。但地面上的水渍使我认为这有可能是真实的。顺着水渍和味道我很快发现了气味来源，那是又一组泥泞的脚印，一如之前在107室内的脚印一样，这不过这次脚印略小一点，大概只有38—41号，而且花色也有变化，好像是一双皮鞋。这组脚印顺着走廊一直延续到餐厅。我的好奇心使我忘却了非用餐备餐时间不能进入餐厅的规定。我推门而入。映我眼帘的是一个四肢修长，没有五官，头发松散，雌雄不辨的怪物。它面部下方挂着一大块蓝绿色物质，没错，就是我扔来的那些东西。我感到一阵恶心，有呕吐的感觉。但此时恐惧更占上风，就在那个怪物转向我并开始向我袭来时，我立刻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奔去。我后悔被好奇心支配了行为，招致了如此恐怖之事。我边跑边回头看去，那个怪物果然没有放过我，开始紧追不舍。我的速度不快，这样下去，肯定会被它追上。就在这危急时刻我想起了规定中的内容，如果发现一个手脚细长的男人请立即前往地下室，并在那里躲避一小时。我如梦初醒，立刻朝楼梯间冲去，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下去，因为跑得太过匆忙，我身体一歪，撞断了一小段楼梯扶手。那个家伙果然没有再追过来，看来这里是安全的。因为我没有戴表，所以为了能把握时间，在确认安全以后，我开始在地下室中探索起来，希望能找到一个钟表，或者有钟表的房间。最终在走廊拐角处小桌子上方找到一个时钟，时间是21：26分，我计划在十点半回到一层。酸胀的双腿和一个个上锁的房间不允许我在这里参观。我只能坐在地上，靠着墙，依偎在小桌旁，休息一下，去舒缓紧张的神经。渐渐地，我感觉心跳平稳下来，情绪也逐渐放松。或许人就是一种不断迎接痛苦的生物，因为有无尽的欲望在等着他。当身体与精神都得到了休息后，空虚感就袭上心头。就这么在走廊里坐一小时有些太乏味了，我开始寻找一些能让这一小时有趣的东西。毫无疑问，最可能的就是先从我身边这个小桌找起。毕竟其他房间我进不去。从抽屉里我找到了一本被撕掉一页的通讯录，剩下的都是空白的内容。但从钢笔在第二页留下的书写印记我可以判断出，被撕走的纸上记录着不少于三个人的联系方式和住址。除此之外就再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我索性不再翻找，只是静静地思考之后的行为。如果一小时后那个怪物没走怎么办？我该不该辞职离开这座古堡？我要不要向外界公布今天的遭遇？就在胡思乱想中，一个小时的时间不知不觉地溜走了。虽然我仍然有所忌惮，但还是鼓起勇气，重返楼上，毕竟我不能一直在这里。一楼如此的安静，就好像那个怪物根本没有来过。我为摆脱了它的追击而窃喜，迅速地返回卧室。在今晚，至少在今晚，我不敢再在古堡里行动。只是早早地卧床休息，希望尽早结束这荒诞的一天。一切问题都等到天亮再说。但让人想不到的是，这一睡我再也等不到天亮。

清晨的209室内桌子上摆着一个白色的录音机。但令人奇怪的是，它上面扣着一个白色小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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