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木叶河 第59章、净荤的

不长一道渠，整二十天过去，还没砌出十米；渠头规划那房，也仅刨出个四方的屋基。

餐餐一海碗包谷饭，加一瓢土豆干菜汤。剧烈的体力劳动，的确是抹平伤痛的良方。我的抡锤功夫，也神助般长进飞速，就18磅大锤也能甩开膀子的抡，百发百中。

可偏偏笔走偏锋。砌渠人手不够，二杆子说我眼巧，三天前破格提拔，毫无资历就成了泥水师傅，砌渠。我粉丝仍与我搭档，却因而沦为小工，搬石头，挑灰浆。腰系围布，先把块石头左瞄瞄、右瞄瞄；再搬上去垫垫、塞塞，俨然大师傅：“来桶砂浆！”呃，凡有点技术含量的活，怪不得受人尊敬，轻松多了。真拿我当块料，二杆子还有意向我传授填药点炮的真招，以备偶尔替他。但过往经历，让我对此深怀恐惧，烂泥扶不上墙，他惋惜再三。

亏得是在分队干活，说本部的每晚政治学习，一搞两钟头。我们这，二杆子从不玩虚的，也不像齐巴子，一天就盯人。他话少人刚，丁是丁卯是卯，组织开会，从不超过十分钟；每晚最多三遍“简单得很”，即撒手。可有时看去，他也跟他填满炸药的炮眼似的，担心随时引爆一顿臭骂。据说若要他准假，哪怕死爹也难。对人对己，他都秉持“小车不倒尽管推”的原则，若非大雨天，没歇息时候。人际沟通，还远逊于齐巴子。

但有一种情况除外，你若歪着嘴嚷牙疼，嘿，那假一请就准。因他认定，这要命。

我时常感觉，整个人一天空落落的。晚饭后我总站得高高的，看云，看山，看流水，却止不住往去干沟那小道打望。希望见着熟人，喊我拿信，直到整个天都黑下来。我在等。我坚信，自己来基建队的偏激之举，会使幺妹如我样痛苦，从而有所作为。再说，远离了老妖婆的视线，也方便幺妹捎信。

晚上没事，我跟我粉丝学着卷烟抽。一大张黄黄的烟叶在手，叶茎、叶骨当核心，边皮烂尾充内容，口里涎水作粘合，体面大叶是衣妆。末了再捏上四方棱，就支标准的古巴雪茄。而相互递受烟叶，已是具有高度排他性的待遇；可吸上一口，又辣又呛。最能彰显男人气度的做派，这难受。

那边几人在拼眼力，押注大胃王，约明天当众兑现。无奈主角任经劝说，不肯出场。人们摩拳擦掌地加码，拱火。

弄饭的“樊师傅”，静静的，却算得命苦。有公职快退休的人，如今落得每月仅领点“生活费”。他每逢赶集必买一捧葵花子。先往嘴里扔一颗，两手再分别同时开工。三者各行其是且和谐配合。磕瓜子，就像开启一台自动流水线，转眼间，面前仅剩下瓜子壳一堆。无不惊叹。听说，他是犯“生活作风问题”。

要不就玩牌，打“上游”。烟雾弥漫，铺席上一围，四人打牌，所有人观战。

我只看，不参言。实在说，我这水平，在他们里够丢人的。一场打完，他们的讨论，却能从出第一手牌，到各家最后手里留牌，凭空复盘，都清清楚楚，稀松平常。且看的毫不逊于打的，得意的得意，着急的着急，痛心的痛心。猛然乍吼声起，能造成耳膜穿孔。更有得意忘形的，兀自狼嚎般起腔：“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红灯记》唱词）。输了罚跪喝冷水，灌得肚子滚圆跪不下去，就蹲着打，往往到天亮。

为抢工期，昨天多打了几眼炮，收工晚。到睡下二杆子来说，除几个砌渠的，明天他带队，上公社挑石灰。

臭味相投，还是天性释放？偶尔也有小伙力邀过来人，来顿净荤的：

讲品女之道，首要长相好，二看胸部雄伟，三选磨盘大。讲品男，可别小瞧那些矮个，哎呀呀……讲“好火费炭，好女费汉”，越漂亮的女人……就他媳妇吧，那叫离不得，才隔三两天呀……（无奈低俗审不过，用省略号代替）

天啊，这不就流氓《养殖手册》？一闲下，人们脑子就剩了那东西，简直教人犯罪。

更受欢迎的，是不那么直白的荤段子：

两夫妻结婚不久，生了孩子。生小孩老婆疼得死去活来，给老公一巴掌：狗日的光晓得舒服，不晓得生孩子快疼死了！于是两人分床而睡。数月后老公在睡觉，听到敲门声问：“谁呀？”老婆呐呐的回：“不怕死的来了。”

都笑歪了。

这时代，力求意识形态整齐划一，就“八大样板戏”英雄人物，都个个清心寡欲，情爱空白。而生命本是万般姿态。因此，这是他们休闲里，难得的、几乎唯一的娱乐。其实，这更像是一场宣泄。

我也忍不住插嘴，讲起似不相干的，重庆我邻居家的事：

她在旅馆工作多年了，三十多岁，属非编制勤杂工。农村人老实又勤快，长得也算漂亮。她老公年渝五旬，俩已生下三个孩子，大的刚上学。这年代，地位低下的小学男教师，不打光棍已算祖上积德，竟还“一树梨花压海棠”。成因其实并非个例，且无新奇：他是城市户口，按规定，配偶可“农转非”进城。

出事经过是这样。那天，旅馆一服务员应急，到底楼的顶头间，少有人去的储存室拿拖把，无意撞破这对“野鸳鸯”。男的大家也都认得，是旅馆长租客，外地厂家驻渝销售，三十多岁的魁梧男子。整个旅馆都轰动了。

当天女人在家被丈夫剥光了，拿皮带抽。她长跪求饶，苦苦求饶，立保证，求他看在三个孩子面上……老男人不为所动。跪至下半夜，她跳了河。

“老狗日的，不是东西……”

……

本在每日黄昏的放炮，改成今早了。通常三声长哨后，放炮人紧张地点燃引线，飞快躲进藏身点，数炮响。地动山摇，岩石飞天的壮景，当得如今看“3D”战争大片。

今天——

远远看去，点燃引线躲大石下的二杆子，怎又跑出来了？又是着急挥手，又是喊。我身旁几个拿着碗往伙房去的，也都掉头去看。

不可思议的情景出现了：春儿不知从哪冒出的，在炮区慢悠悠走着。他怎一早出现在那，昨晚的安排……？

他望见朝他挥臂高喊的人了。不知河水声里听不清喊什么，还是听得吓愣了，竟站在那。二杆子朝前奔去。一切都太晚了。

众人的惊叫，与惊天动地的爆破声同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