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木叶河 第28章、抬丧

清晨唢呐高奏，百众同行。前头的棺前棺后，本为八抬的前后横杠下，竟挤着几十人。肩挨肩、腿挨腿，如蚂蚁搬骨头，场面盛大而紧张。

我也挤进去抬。土家发丧大有傲世之风，不避险阻地走直线，且切忌途中棺木歇地。欢悦的唢呐曲里，抬丧者跑前跑后，挤进挤出。他们夸张地忽而两脚离地，杂耍般吊杠上，忽而疾走如风。爬坎过溪，每至有险处，戴孝的一众亲属，都匍匐在地，不住地叩头恳谢，其情感人。于是抬丧者吼喊震天，英勇地人叠人垫，全属壮士兼疯子。而木杠下人的感受，却与看去热烈喜庆的场面迥异，真压上一肩了，那力量惊人的骤然重压，腰都像要生生开裂。

我感受到土家人丧事喜办的理由了。原来在他们眼里，死亡，仅是换一个地方生活。这视死如“生”的超脱，让死成了生的轮回；热烈欢庆的跳丧，即成了新生的礼赞。要不，葬前怎还棺头下拉出长长的白布，俩人高高牵向天空，久久地凝望目送？且葬时棺不深埋，就些土石薄薄垒起？想想都吓人啊，原来座座坟里，逝者都闭目长躺着，一睡不醒。

由此还有什么恐惧与悲伤，难怪汇成了欢乐的海洋。

顶疾风，这逝者长寝的荒堡上，我英勇地挤在最前面。没忘小媳妇的重托，趁落棺解杠当儿，我奋力抢来捆棺木的一圈青竹篾，绾臂上。是专为她丈夫花生米弄的，说此物系腰上，治腰痛。

……

抬丧人回寨坐席，也大有讲究。

桌的摆法朝向都有规矩，就座讲究长幼尊卑。谁要乱坐，那叫没见识没教养，众人耻笑。看热闹的也仅是看热闹，本村外寨，绝没人混吃混喝。众人眼下，传开能把人羞死。入席者全不说笑，端坐着，极受敬重，一似现今演唱会出台名星。

看就不同的身份，还是臂绾圈圈青篾的杀气，我被不相识的桌友，挚意让上了席首。

先受茶，接过热毛巾擦额脸，再一碗碗隆重上菜。偷着数数，十五大碗。桌边有专人侍侯，添饭，很具仪式感。我眼睛都直了——菜品正中，还有碗扣肉！

桌旁围观者众多，都一脸钦佩。壮士们正襟危坐，端庄地一筷筷吃着。

我从容地吃着。这种高规格待遇，打娘胎出来，头回享受，但我保持平静，注意基本形象。

一熟悉的面孔，蹿入眼——

妈吔，那不小张吗？正在邻桌大快朵颐。啥规矩不规矩，他才不管这些。忘乎所以地有凳不坐的站着，够起长臂，争分夺秒地满桌夹菜，吃相难看。天知道，抬丧时哪见过他的影儿，没吃这餐能死？但愿不被他发现，跟我打招呼。一知青沦落到混丧饭，丢人呀。

我忧心忡忡。

“母猪不敬神，女人不是人”话糙却据实，凡来出力忙丧事的女性，概不上桌。汤汤水水的混舀一木盆，放院角背人处地上，无论老幼的蹲着围住吃。悄无声息，像喂牲口。

此后，赶集路上，见到上年纪的，我都下意识地看气色，观走路，逮住问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