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月间,白昼极短,黑夜极长。
不过五六点钟,天色已经黑得像一块儿浓重的幕布。
送走了高大青年,心知席梦思床已经没了着落的崔珲独自走出砚厂胡同。
经过一处平房的时候,他撞见了杜羡林正在做着一件古怪的勾搭,撅着屁股手里拎着一袋吃食扒着门缝直往平房院子里瞧,嘴里还念念有词,只是离得有点远,崔珲听得不太真切。
杜羡林是砚厂小作坊谢师父正儿八经喝过拜师茶的关门弟子,是谢师父的得意门生。至于朽木不可雕的崔珲,完全就是收下杜羡林时候送的搭头。杜羡林和崔珲不是邻居,两家房子其实离得挺远的,拜师谢师父时,杜羡林之所以一定要带上崔珲完全就是因为两人之间的一段陈年旧事。
杜羡林曾经是小镇里出了名的顽劣少年,从小就人高马大壮如牛犊,十一二岁的时候个头就已经就和小镇上的小年轻不差上下。以前他爹还在世的时候,家中起码还有个大人管着,等到后来他爹因为尘肺病晚期过世后,没人管的顽劣少年立马就成了街坊邻居人人头疼的混世魔王街溜子。
每天领着几个同样无所事事的跟屁虫在小镇走街串巷,自称铜锣巷扛把子好不威风。
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和另外一波人双方起了冲突,被人堵在砚厂胡同。
对方都是一些二十郎当岁的愣头青,下手自然没个轻重,钢管西瓜刀齐出。眼看对方来势汹汹,杜羡林手下的那帮小弟当场就脚下抹油溜之大吉。只剩下杜羡林一个人双拳难抵四腿,很快就被来人砍翻在地,血流不止。
生活在砚厂胡同里的都是一些社会最底层的升斗小民,大家都是泥地里刨食的苦哈哈,哪个见过这样的阵仗?一个个都窝在家中,趴在门缝看就是不敢出来淌这趟浑水。
只有当时刚搬到砚厂胡同不久的刘云起浑然不怕,反正美滋滋地踩在墙头上看热闹不嫌事大。
到最后,还是一个七八岁大点的小屁孩偷偷地溜出院子,到小镇派出所喊来了派出所的民警,杜羡林这才得以得救。
只是从那件事情以后,侥幸保住一条小命的杜羡林非但没有心存感激,反而时常过来对崔珲就是一通捉弄戏耍要把他收做小弟。谁料崔珲也倔,任凭杜羡林如何捉弄戏耍始终就是不肯低头拜大哥。就这样过去了一年,眼瞅着崔珲这个孤儿如果再找不到一个谋生的手段可能就要熬不过冬天,终于良心发现的杜羡林一咬牙就带着崔珲出了小镇走向河边取泥制砚的小作坊。
大雪封门,十几里的山路,杜羡林其实到现在都想不明白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随时都可能要冻死的小黑炭儿,细胳膊细腿的当年是怎么跟着他一路来到砚厂作坊的。
不过最后谢师父还是留下了崔珲,因为杜羡林。
杜羡林说你不收下崔珲,我也不会留在作坊跟你学艺。
谢师父只好不情不愿地留下了崔珲,只当是个白送的搭头,自然也就不会对崔珲有什么好脸色。
崔珲这么多年来,其实一直都很羡慕杜羡林。
不是羡慕谢师父对他的尽心栽培,就是单纯地羡慕杜羡林对生活的态度。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幅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乐呵模样,从来不觉得独自一个人活在世上一件多么辛苦的事情。
事实上,杜羡林这些年也确实活得很好。
他爹还在世的时候,他就是小镇里的孩子王,后来他爹离世,杜羡林进了小作坊,他也很快就和作坊里的泥匠打成了一片,彼此之间勾肩搭背喝酒划拳称兄道弟。哪怕是现在官家忽然封了砚厂作坊,谢师父一命呜呼,没过几天他就又被小镇外的作坊老板看中,做了开山采石的工头,每天带着一帮工人进山出山,忙碌的很。
看着眼前刘云起古怪的模样,崔珲好奇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把问道:“杜羡林,你在做什么?”
转身看到是崔珲,杜羡林破天荒地红了脸,拉着崔珲蹲在了墙角低声问道:“你最近有没有在这儿见到过姓刘的?”
崔珲不明所以,蹲在墙角等着下文。
杜羡林犹豫片刻,继续问:“刘云起有没有来找过她。”
崔珲问道:“你是说赵静芸,屋子里的那个煎药丫头?”
杜羡林撇了撇嘴,嘴上讥讽道:“狗屁的赵静芸,原本就是叫做赵静,只是姓刘的不要脸,死乞白赖的非要在人家的名字后面加个狗屁不通的芸字。要我说这赵静也真是够倒霉的,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投胎到这么一个家庭跟着活活受罪。”
崔珲没有跟着附和杜羡林的说法。
杜羡林冷哼一声,继续说道:“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不想想小镇那么多人,为什么大家都对赵静敬而远之?还不是因为她爹当年卖女儿将她许给了刘家?也怪这姓刘的小肚鸡肠打翻了醋坛子,到处跟人说这是他从小就定下的娃娃亲,未过门的媳妇。你忘了上一次你给赵静献殷勤......”
崔珲听不下去了,打断了杜羡林:“其实刘云起对赵静芸不坏的。”
杜羡林急了,恼羞成怒道:“你一个小屁孩儿知道什么好坏!”
崔珲轻声道:“有几次我去作坊做工,看到赵静芸在院子里煎药,刘云起就坐在她的旁边看书。她看刘云起的时候,经常会眉眼含笑。”
杜羡林闻言,顿时目光呆滞。
良久,杜羡林站起了身子看向崔珲问道:“大晚上的你不睡觉,干什么去?”
听了崔珲的遭遇,杜羡林咧咧嘴踢了崔珲一脚说道:“行了,别愁眉苦脸的给谁看呢?我正要去找你,给你说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怎么着不比你那张破床值钱?”
崔珲抬起了头。
杜羡林得意洋洋道:“我们王老板要在山脚下盖几间房子给工人们当宿舍,人手不够,需要到镇上雇几个小工,工钱和采石的工人们一样一天二百管吃管住。我就随口提了一句你,说有一个黑炭头,人不大但是力气还凑合也肯吃苦。王老板就答应了,让你明天跟我一块儿过去。”
崔珲猛地站起了身子,正要开口说话。
杜羡林抬手就是一巴掌:“大恩不言谢,感谢的话就收回肚子里去吧,你记在心里就行。”
崔珲疼得龇牙咧嘴,还是开口了:“可是我已经答应棺材张,明天要跟着他一起出山了。”
杜羡林低下头,看了崔珲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住没开口,将一袋吃食塞到崔珲手里大踏步走出了砚厂胡同。
崔珲斜手里拎着一袋吃食靠着砚厂胡同低矮的砖墙,看着那个高大的背影。不知怎么着,他忽然就想到了明天的光景,想到了后天的光景,想到了以后的光景。他觉得自己多半也会像现在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此往复。
想到这里,崔珲低下了头,看着脚上那双沾满了烂泥的布鞋,他忽然就笑了。
原来,踩在柏油路上和踩在烂泥里,感觉是真的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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