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思无期 第一章 霁月清风，绵绵无期

海珠市。

融光中学。

沈绵绵握着笔，手肘压在散发着浓厚的油墨味的试卷上，最后一道函数解析题的思路被卡住。广播里响起铃声，她划掉原来繁琐的答案，碰运气似的随手写下一个“1”。

这堂晚自习突如其来的数学测试让教室炸开了锅，各种对答案的声音在耳边飘荡，吵得不可开交。

沈绵绵把课本往书包里一塞，草草收拾完东西，往教室门外走，在走廊上被隔壁班的同学拉了一把，“喂，绵绵，你卷子做完了没？”

“差不多。”

“我去！太变态了吧！今天题量这么大，你也能全部搞定啊……”

“学霸简直不是人！”旁边还有别的声音附和。

沈绵绵作势踢了那人一脚，“别在这儿捣乱。”

“是……”对方双手合拢，朝她拜了拜，捏着嗓子让出条道：“您请走，请您走好……”

沈绵绵脸上挂着笑，她笑起来眉眼弯弯，杏眼大而明亮，唇红齿白，牵着两侧的小梨涡。皮肤白皙五官小巧，微微上挑的眼尾看上去总显得有些倨傲而漂亮。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她已经顺手把蓝白色的校服外套脱下来，飞快地穿过人行道，去马路对面赶下一趟公交车。被香樟覆盖的偌大校园在夜色中归于沉寂，渐渐被抛在了身后。

十点整到达小区门口。

半个小时喂野猫，半个小时溜达，沈绵绵成功挨到十一点。沈家的一间卧室终于熄灯，窗户口变成漆黑一片。

沈绵绵坐在花坛里的一颗高大的圆石上，双手一撑，跳了下来。拎起书包，动作很轻地闪进旁边的楼道里。

开门和关门的动作被刻意地训练久了，已经完全消声，熟练到不会发出一丁点儿动静。然后是换鞋，沈绵绵小心翼翼。

头顶的白炽灯突兀地亮起，一瞬之间，沈绵绵被暴露在强烈的灯光下。沈母穿着黑色睡衣幽灵一样站在房门口。

“妈……”

一秒钟的慌乱之后，沈绵绵已经恢复镇静，若无其事地继续解开帆布鞋的鞋带，“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房间休息了，你也早点睡。”

“站住！”

沈绵绵脚步一僵。

空气几乎一点就燃，搅动着不安，“你还能睡得着觉！你弟弟到现在还没有一点消息，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每年春末夏初这段时间，就像固定的洪涝爆发一样，责难和争吵总是席卷而来避无可避。年复一年，伤疤被无数次揭开，痛感在无声无息的时间中变得麻木起来。沈绵绵从没想过要抵抗，直接卸甲投降。

漆黑的双眼望着抓狂的母亲，如有星辰遥遥坠落，“那么，妈，你到底想我怎么样呢？”

这样的认错和妥协，丝毫没有将沈母的怒火熄灭，反而愈演愈烈。

“我去死好不好？给小安偿命……”她冷森森的语气，让人听不出来她是否只是在说气话。

“好啊！你去啊！你现在就去死！”沈母冲她咆哮。

在情况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之前，沈父出来救场，把沈绵绵往房间一推，低声叮嘱她：“绵绵你别太在意，你妈妈最近精神不太好……”房门被迅速合上，仿佛背后有张牙舞爪的噬人怪物。

母亲大声的哭泣和咒骂被隔绝在门外。

沈绵绵笔直地扑倒在床铺上，鼻尖充满了陈年旧棉花的味道。她把整张脸狠狠地埋进去，与空气隔绝，渐渐感觉到窒息。

直到最后一秒，才翻过身，像沙滩上濒死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呼吸。

墙上的石英钟滴嗒滴嗒地走着，到了下半夜，她依旧睁大眼睛无法入眠，眼泪一直没有流出来，早就干涸在眼眶里。

沈母毫不知情，这是沈绵绵间接性失眠的第七年。

她确实已经睡不着了，在沈安失踪以后。

这个家庭中的每一员，都处在崩溃的边缘。白天各自戴上面具正常地生活，每当夜幕降临，卸下伪装回到这个坟墓一般的家庭，就会露出溃烂至百孔千疮的灵魂。

沈绵绵从床上坐起，打开电脑，登录“珠海论坛”的账号。

珠海论坛是一个五花八门的小网站，叶悄常常混迹其中，用来打发无聊的时间。她突然看见自己几个月前发的一篇名为《如何拯救失眠者》的帖子有了新的回复。

网友霁月清风：“看着我的眼睛。”

“看着你的眼睛？”沈绵绵努了一下嘴角，“难不成你是催眠大师吗？

大概只是无聊地人在乱开玩笑罢了。

兴许因为夜晚太难熬过去，她想找点事情转移注意力，点开对话框，给对方发了私信过去。

绵绵无期：“按你的意思，你的眼睛能够催眠，使人入睡吗？”

霁月清风：“可以。”

绵绵无期：“那动物呢？”

霁月清风：“也可以。”

绵绵无期：“催眠自己呢？”

霁月清风：“不行。”

绵绵无期：“听起来好像很好玩……那么，你能不能帮我？”

最后一条消息发出去以后，沈绵绵半个小时没有等到回复。她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语道：“果然是骗人的啊……”

真可笑，竟然有那么一瞬间差点真的相信了对方所说的。

天色已经微亮，东边的云层变幻成浅浅的湖蓝色。外边的树梢上响起叽叽喳喳的鸟鸣，楼道里传来打开铁门的声音，是有一对老夫妻准备去附近的公园健身。

沈绵绵退出登录。

洗漱之后，她提着书包，对着空荡的客厅象征性地喊了一句：“我去学校了……”然后也不管有没有人回应，就匆匆出门。

在街角的小摊上买了豆浆和油条，又开启新的一天。

和以往的任何一天，没有什么不同。

她活得最沉重也最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