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1、告别之宴

1、告别之宴

武封雪窦城，傍晚时分，大雪骤歇！

此刻风清气爽，碧澄澄的天上月轮皎洁，柔和地洒落着水银似的光。

深宫之中，王室幽深绝密之地，玄武阁内，敬神台上香烟缭绕，案上供着炉、镜、鼎、钹、赤虎料珠、琉璃碗、金龙油灯，旁边罗列着金轮、银轮、瓷轮、银马、银象、银鱼、银螺、银将军、银男、银女、银盏、银罐、银伞等法物。

幽王向金盆中盥了手，神情变得异常庄重，默然长揖到地，仰面静静看着神台上先圣石像，喃喃祈祷：“总理河山武封第二百零九任君王仲归谨奏上天：北有古月氏复国之忧，西有竫人侵国之仇，南境有未血之耻，东渊有强盗之扰，祈上苍垂怜，四方既安且宁，长夜将至之际，国泰民安，永叶吉康，情愿减寿，以求全名，惟上天默察庇祐！”

因为离得很近，内侍冥鸿听得清清楚楚，想起幽王一生呕心沥血，一刀一枪开创基业，赶走竫人，平定叛乱，稳定朝局，安抚人心，夙夜不倦孜孜求治，已成亘古一代令主，居然情愿减寿以求全名，不禁痴了，皱眉深思。

镇西将军府内，践行宴正在如火如荼中，霎时间宾客觥筹交错，歌姬长袖善舞，厅内热闹非凡。

强鉏坐在西席首位，东席为尊，坐着满面春风的首辅若敖，而王后与太子坐在背面主位，强颜欢笑，默默看着宴会中人们彼此攀谈，他们脸上洋溢着欢乐，而强鉏却有种蓦然的伤感。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这是母亲年轻美丽的时候最爱吟唱的小曲，强鉏彼时年少，不知道曲中之义，后来父亲琅溪之战苦战身死，母亲哀君心伤，不久也撒手人寰，而他也被朝廷征召，披甲西征方，初上战场，看着数不清的竫人，自己生死难卜，方才领悟，那是妻子等待长久出征的夫君归来的一首歌儿。

征路漫漫，征人待归，每次与家人离别，他都不知道能不能再次相聚。

今日幽王明诏天下，太子代君西征，镇守边境，说是历练心境，不过朝中众说纷纭，避难、争储、镇边、竫人作乱，各种猜忌甚嚣尘上。

最让强鉏疑惑的是，幽王同时宣布南巡，亲赴逍遥津与顺天、东莱谈判。

逍遥津地处莽河之南，顺天国与东莱国的边界，永嘉之乱前夕，将军山濮奉旨南侵，剑锋直指东莱，同时递国书与顺天，邀其共同逐鹿东莱，不出山濮所料，顺天国君惊疑不定，既不想撄其锋芒，又有唇亡齿寒之忧，最终顺天国选择坐山观望，择时而动。

最终发生永嘉之乱和琅溪之战，山濮奉命回撤，但东莱国君已然在囊中，山濮想擒了东莱年轻的成王邀功，在永嘉之乱中立危墙遇不倒，不料战败身死，后援部队也被顺天劫杀，武封南侵惨败，全军覆灭。

幽王继承大统后，深以南侵惨败为耻，寻机报仇。终于在琪祥五年，武封幽王派将军墨染率军南渡，切准两国分界之地，巧渡莽河，修建城池逍遥津，作为南征的基地，而顺天与东莱都不愿意骤然发难，与武封争夺逍遥津，坐视武封在两国心脏插了把利刃，而武封经过琅溪之战和永嘉之乱，国立衰减，无力大举南侵，幽王也只能等待时机，休养生息。

时值莽河泛滥，顺天与东莱被毁良田无数，两国饿殍遍野，人间易子相食，莽河以北却大熟，幽王看准时机，向两国发国书，内容很简单：既然两国无力救助灾民，在民变之前，武封愿意介入，但前提条件就是两国用土地换取粮食，两国同意，幽王决定南巡参加与两国的谈判。

强鉏自知他是武夫，不了解朝政，也理解不了幽王亲自南巡的目的，但太子交与他同往赤地青野，他感到压力如山，仿佛手中捧着烫手山芋，倘若发生夺嫡之争，自己无论怎么做，都会卷入纷争，在雪窦城的家人，恐怕难以幸免，思虑及此，他不免酒入愁肠，有了几分醉意。

在为数不多的场合，敛阳会暗自庆幸自己是个庶子，无人关注，自然也没有什么压力。他端起侍者为他斟满的酒樽，独自一饮而尽时，看着欢快的家人们，他惊讶的发现，此时就是这样的场合，他的存在越发显得突兀和多余。

他返身坐到靠近门的软塌上，和青年侍从们坐在一起，啜饮杯中的玉薤，酒味辛辣，仿佛一颗炭火，直坠入腹中，这种忍痛的感觉，牵起他嘴角的一丝微笑。

将军府的大厅里热气蒸腾，四溢着烤肉和玉薤烈酒的香味。大厅正北侧，强鉏身后挂着他的甲胄，掩膊、胸甲、背甲、裙甲、裈甲、鹘尾、披膊，还有那凶狠狼头肩吞，武封崇尚狼性文化，崇拜武力，尊敬强者，当然也蔑视弱者。大厅中歌姬正在翩翩起舞，轻启朱唇，低眉吟唱，然而在炉火熊熊、蜡碟碰撞和酩酊交谈的喧嚣覆盖下，坐在长厅末端的他根本听不清楚。

饯别晚宴，已经进行了整整一个时辰。敛阳的兄弟姐妹和他隔着整个大厅，他们和王公贵族们坐在一起，距离父尊强鉏所处的高台低一席，自古以来，宴席的位置，传递着远近亲疏的重要信号。

每逢这种特殊场合，敛阳都会被安排在最后一桌，与府内得力家奴一起，他的将军父尊总会特许其他孩子喝一杯烈酒，但不准再多。反倒是像他这样与随从仆役们在一块儿，没人会管他喝多少，倒也多了不少乐趣。

很早之前敛阳就发现，就是个好东西，可以将所有的一言难尽，一饮而尽，醉后便会不在意嫡与庶，放肆躺在雪中，让自己本已滚烫的热血冷却，他发现自己的酒量原来和成人差不多，在身旁这群兴高采烈的年轻人怂恿下，喝干一樽，他们就怂恿他再来一樽，他自己也兴意阑珊。

敛阳很乐意与他们为伍，津津有味地听他们彼此吹嘘战争、打猎和少儿不宜的故事，他相信这群伙伴绝对比王公贵族们有趣得多，更没有道貌岸然的架子，也不会把他绑上道德高台。先前当访客们从大门口鱼贯而入时，他已经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昔日大名如雷贯耳的权贵正好从他座位前方不远处经过，他便好好地瞧了个清楚，从心底感觉，那些高居庙堂之人，也不过尔尔。

做为镇北将军的父尊，恭敬地护送王后走在前面，她正如传闻中那么美丽，雍容华贵，穿着雍容华贵的黄白游常服，金银气色，若白轻黄，与胸前珊瑚压襟搭配得完美无瑕，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悠州。

相传王后来自顺天王朝东部紧邻岱渊的悠州，那里多商、多金，多商旅，是出了名的富庶之地。

尊父搀扶她步上高台，引她到席位坐下，虽然她热情的与家人寒暄，然而自始至终都没正眼瞧敛阳一眼，敛阳虽然只有年少，这种莫名的无视，让他感到窒息和羞愧，但他也看得出王后的笑容只是表面功夫。

太子年纪轻轻，却骨子里透着威严，他挽着王后的手，神情冷漠，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敛阳见到太子，只觉大失所望，父亲常说起那个将来要继承大统的国储，志虑忠纯，虎步龙骧，深谋远虑，谋略过人，在权贵之间卓然不群，深得人心。

可在敛阳眼里，他不过是个亦步亦趋跟在母亲后面，生怕自己迷路的孩子，走起路来一副沉溺自我中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