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尔尔

她睁开眼睛时，世界是一片混沌。无边际的白将她葬于不知时日不明地点的某处，除了尖锐的“嘀嘀”声之外，什么也没有。

失去意识之前，她听见有人在喊她，可她只在心里淡漠道：“别叫了，放我走吧，求你了。”

这里没有她的灵魂，她只是在日复一日地破败着，残喘的气息都在叹她悲哀，何况于她自己。

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语形容她的一生，那一定是荒诞。从记事开始，她就是格格不入的个体，被孤立，被攻击，被遗忘，最终真正成为世界的单个细胞。

她不怨的，她知道生命最终都是“独往”，没有人为你摆渡，只有自己才能前往彼岸，摘取忘却灾苦的花束。谁都会这样的，她不过是想早一点罢了，她似乎是没错的，又似乎处处都错了。

二十岁的她见过无数种人，一生都执着于眼前一隅的人，懂得一些人生但无所谓勉强活着的人，不甘平淡自命不凡却没于人海的人。

她以为自己很清醒的认识到人生的形状，可当她终于停下来省视自己的灵魂，却顿时哑言。她就是一个自以为是徒增年纪的傻瓜，不爱世俗却极其世俗，活得虚伪而假面。

第一回嫌这“须臾数年”太过漫长是她十二岁，鲜红的血从手腕处冒出来时，她对世界无所留恋，却第一回感受到自己被一些人在意着。

他说会永远看着她，会让她好好长大，会让她的未来熠熠生光。她是信的，所以她的生命那刻才重新燃起了光亮，她才开始渴望触碰阳光。

没有人能逃过命，也没有人能逃得过爱。

十六岁时，她已经好好感受过爱了。亲情、爱情，甚至是友情都美好得有如梦境，她一个也割舍不掉。

意气风发的少年会迎着风奔向她，温柔牵过她手，带她驶向阳光，共赴未来。

她小心翼翼地、贪婪地享受着被爱，渴望真正成为一个阳光开朗的姑娘。

雨夜总是突如其来，没人在身边的场合，她的魔鬼找来了。他将皱巴巴的手伸向她稚嫩的胸膛，一把捏碎了她重塑的幻想，拖她回到见不到光的深渊。她还是泥潭里生长的种子，就算发了芽也开不出花的。

缄口不言的人最可怕，所有黑暗都埋于地下，欲望和消极都是悄然蛮长的。

她放弃了重活，或者说她放弃了被爱。就算知道温柔的人永远拥有拯救她的力量，但她自主弃权了，离开那个少年，也离开了最接近灵魂的高地。

她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记忆，却始终无法原谅世界，更不肯原谅自己的人格，它那么软弱无力，那么自甘认命。她耻于与其相认。

十九岁，她还是一座孤岛。深不见底的黑暗几乎吞噬了她所有的鲜活，低着头看见的那片萧索景象就是她的天。无色无味了无生趣。

原来死亡的念头从来没消失过，她与它那样近，近得她一伸手就能立刻抓到它，只有它陪着她长大了。

原来她长大了，死亡的念头亦然。

她常宽慰自己：“人都会不快乐，她不是个例。”

可她还是分明能感受到一些不同，也许亦是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个讲道理的世界。

她越来越不能接受不快乐的自己，也无法接受平庸的自己，从头到尾都叫她不满意。

春天的花开不过两季，雪也不可能真到了春天才开始融化。所以凡事都是有个定律的，急切地想要好最终也不会好的。

她从来不信有谁能救她，她应该要成为自己的神明，要做到自洽，可是她没成功，所以打算全盘托出，放弃一切，成为最让人受不了的那种人。

二十岁，她最无以名状的二十岁，她开始向别人描述死亡，试图以轻松的语气去讲述这种悲切的心情，她故作镇定的样子，总被钉在人生的耻辱柱上，反反复复地提醒她，她始终学不会自洽。

可是就在她以为人生不过尔尔之时，她遇到了新的生命，那样鲜活的、自我的灵魂似乎是带着清风一般席卷而来，在她平平无奇的人生苦海里撒下了一些甜，她第一次意识到，她也是需要被爱的。就算再不屑于世人的善变，但她也还是人之一魂，活于俗世，难得清醒。

她们从人生琐事一直聊到理想，最终又聊到爱情。仿佛要将整个人生摊开放在彼此面前，告诉对方这是我，最本真的我。

她以为自己还是会选择沉默，就像无数次孤身前往，在暗巷小道与自己的影身拥抱，却始终一言不发的模样。

但这回她估计错了，她几乎将自己连皮带血扒开来，扯出自己深埋于心脏黄土之下的冷漠与伤口，甚至过于用力，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是狰狞暴戾的。

她用被过往纠缠的嘴脸看向她们，眼神里的悲悯与乞望却只有自己看得见。

她越是喜欢这样的人就越是不够坦诚，她怕的太多，敢做的太少，活成了假性率真的样子。用一千次笑容来换一回酣畅淋漓的哭泣，灵魂在日复一日地腐烂，化为淤泥。

人就是善于产生羁绊的动物。她过去就知道，所以她尽量避开一切牵连，被伤害时立刻离开自己深切爱着的人，总以为这偌大的海岸，只容得下一只停泊的船。她现在还想这样，却做不到了。

如果她始终只是朵簇拥烈日的花，始终无有生爱，那她会淡漠到底，任何人都会是别人，她不会有“我们。”

命运就是如此傲慢的东西，她早就准备好随着愈渐生长的亡意一同归去，可人间万象，有太多相似的人，她们好像都拥有积极阳光的灵魂，肆无忌惮的爱着追逐着，活得不如意也还是选择站起来继续走。

且当做是命运还要再留一留她吧。

人就算活着又该怎么拯救一个腐烂的灵魂呢？

她除了自救毫无办法，可是她不想自救，她恨不得早日离开，不用再以一具空洞的躯壳过活。她的生命除去自我勉强之外，再没有任何其他主题了。

人的阴郁是会生长的，越长越大，越大越可怕，最终吞掉整个人身，让她只留下自我否定的能力。

颤抖、心悸、失眠、噩梦、懒惰、无趣，麻木、矫情、极端、自我拉扯。漫长的过程，犹如人间炼狱。

她就这样挣扎着，关心和担忧最终被她全数拒之门外。心里有个精灵告诉她，你需要爱。可她还是摇头。

最终所有的心思都化为虚无，成为一粒又一粒白色的药丸，每吞下一颗，她都轻松得能立刻起身跳舞，这次没有刺眼的红，是白的，纯净的白，不掺杂质的白。

她终于不觉得自己懦弱了，但她也不觉得自己勇敢，她放弃的只是别人珍视的，于她而言毫无价值。

走马灯一样的故事一个一个从她脑子里划完，她终于再次睁开了眼睛。

白炽灯亮得太过刺眼了，身体的某个部位像火烧一样疼，周围的人好像在哭吧，有人在为她默默念着悼词。

她身体很重，但是灵魂却太过轻松了。这一次她被死亡拯救了。

她笑了，发自内心的轻松，一场旷日持久的悲戚剧目落下帷幕，人生不过尔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