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惠 第一章 挣扎

那是2001年的一个春日，雅惠独自一人坐在教室的窗口，两手拖着下巴。沐浴着春日的暖阳，凝神注视着远方。远处，在流淌的小河的另一端是绵延的丘陵。她梦想着有朝一日能走出这座小城，去看看外面多彩的世界。除了这个，她如此期盼远离这座生她养她的小城的另一个原因是她极力想摆脱这个让她失望透顶的家庭。重男轻女的父亲，唯唯诺诺的母亲让她时刻都喘不过气来。其实，她是一个极其温柔的女子。从小到大，对于父母她都是顺从的，听话的，但还是换不来父亲对她的喜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冷漠和无尽的斥责。

她的父亲是镇上一所小学的老师，母亲是家庭主妇。家庭不算富裕，但在镇上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优秀的她被保送进了县城的重点高中，从此便开始了住校生活，每月回家一次。但最近她并不想回家，去年，她的弟弟诞生了。家人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个小不点身上，雅惠似乎要被父母遗忘了。父亲对她的漠视更加变本加厉。她想，她回与不回，对于她的父母而言都没有太大的感觉。这个周日，她没有回家，而是一个人呆在教室里温书，盼望着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外省的大学，逃离这座贫穷的城市，逃离这个让她伤心欲绝家庭。这个信念是唯一能够支撑她积极生活和学习的动力。

雅惠长得很美，曾经有很多同学都说她长得像某位知名主持人。她的美不艳丽，但是温婉动人。她喜欢身着一条长长的裙子，绝对是淑女的代表，说话柔声细语，但殊不知，长期缺乏家庭温暖的她却练就了一颗坚强的内心。来县里的重点高中读书，在镇上是很光荣的一件事情。但是当雅惠来了，她却感到很自卑。高二时她选择了文科班。她所进的这个文科班是学校最好的文科班，也是关系户最多的文科班。班里大多数的同学都是官宦子弟，没当官的也都是家里做生意的有钱人家。而她又算什么呢？一个小镇上来的乡巴佬。说到他们班，其实就是一个充满各种等级的小社会。官宦子弟，富二代属于上流社会。一般工薪阶层属于中产。下岗工人家庭和农家子弟属于下层。在这个小社会里面，充满了各种意识的碰撞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矛盾和摩擦。就连老师对来自不同家庭的学生也有不同的态度。雅惠感到很失望，但她并不想惹事生分。她只想做好本分，认真学习。她遵循一条原则，那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看了一会儿远方，雅惠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也许她在想象着，自己拿着火车票，奔向列车，远离家乡的那一天。这样美好的憧憬给她乏味和艰难的高中生活带来了一丝愉悦。她看看表，已经到了晚饭时间。她迅速收拾好书包，奔向食堂。可倒霉的是，还是晚了一些。当她走进食堂，发现前面已经排了好长的队了。她悻悻的走到队伍的末端，开始排队。此刻，她身后走过来一个大男孩。他中等个头，一身运动装，留着平头，一脸敦厚，但也不失阳光，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这时候的雅惠并没有注意到他，因为此刻的她，肚子饿得咕咕作响，一心盼望着能打到可口的饭菜，填饱肚子。焦急的心情让她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排了十分钟的队，终于轮到雅惠了。大嗓门的食堂师傅询问着雅惠的选择。可是当美味的饭菜都装进了雅惠的餐盒，要刷饭卡时，雅惠才发现找不到自己的饭卡。雅惠搜寻了自己的书包和衣服兜，都无法寻觅到饭卡的踪迹。在这个尴尬的时刻，突然从后面传出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师傅，刷我的卡吧。”雅惠猛然回过头，仔细寻找这个声音的出处。这一刻，她才发现了身后这个大男孩。她先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而后突然反应过来，连声道谢。男孩这个时候也才看清楚站在自己前面的女孩的脸。也许，当时的他也一直在想象着这个高高的马尾前面是一张怎样的脸？最后，当他看到这张脸，与这个忧郁的目光触碰的时候，他感到一种深深的吸引。最后，雅惠询问了男孩的班级并约定第二天还钱给他。原来，这个敦厚可爱的男孩名字叫杨诚，是高三的一名学生，比雅惠高一届。在通信并不发达的年代，他们无法留电话和微信。这时的杨诚，默默的期待着第二天雅惠的身影能出现在他们班的教室门口。

早读课在清脆的下课铃中结束了。杨诚从座位上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因为昨晚的挑灯夜战让他有些困倦，他想要惯例地趴在桌子上打个盹儿。顷刻间，他突然想起了昨日在食堂里偶遇的那个女孩，顿时精神头上来了。他信步走到教室门口，向外张望，渴望能够搜寻到那个美丽的倩影。可是，环顾了半天，却不见有她的踪影。进而，他又走到教室外面的的走廊，俯瞰着这座美丽的校园。这时，杨诚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人轻拍他的背部。他转身一看，又一次与那个忧郁的眼神碰撞了。雅惠身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微笑地望着他说:“这是昨天的饭钱，谢谢你”。当时的杨诚，内心充满了狂喜，但脸上却伪装镇静。杨诚接过钱，还是那浅浅的一笑，说道:“不客气的。”这时上课铃声响了，本来还想要延伸下去的谈话戛然而止。雅惠赶忙转身奔向楼下的教室。杨诚的目光尾随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感到一丝丝的激动和温暖。

高中枯燥乏味的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进行着。雅惠每天的日子依然是按部就班，三点一线，教室，食堂和宿舍。杨诚也在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这是高三最后的拼搏阶段，他想要抓紧每分每秒，争取能考上自己的理想的重点大学。在那样一个时代，对绝大多数高中生而言，高考还是唯一的出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竞争让雅惠和杨诚都不能松懈。他们偶尔会在校园里偶遇。有的时候还会攀谈上两句，但都是关于学习和生活。雅惠偶有学习上的困惑，有时会找杨诚帮忙解决。杨诚学习优异，像良师益友一样给予雅惠指导。两人逐渐熟络起来，杨诚虽然对这个偶遇的小学妹充满了爱慕，但是他并不想因为这样的情愫去浪费他珍贵的时间。也许等他拿到了录取通知书那一天，他会对雅惠表白，但目前还不是时候。而雅惠对于杨诚的感觉却很复杂：是高中生活寂寞生活的调剂还是情窦初开的爱情？雅惠自己也难分真伪。雅惠只感觉到这个大男孩能给他一种安心和踏实的感觉，淡淡的，但很温暖。同样，儿女情长在雅惠的这个人生阶段并不是重点。她唯一想的也是要考到外省的大学，脱离她的家庭。转眼杨诚高三毕业了，他们便失去了联系。逐渐的，雅惠对于杨诚有几乎要淡忘的感觉。

雅惠班里的学习氛围不是太好。在他们班存在着两极分化。底层家庭的学生学习成绩优秀，每天都是埋头苦读。而上层家庭的学生整日里游手好闲，不思进取。甚至有些学生还与黑社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无论他们走到哪里，总是能威慑到其他胆小怕事的学生。对他们充满了惧怕与敬畏。对这个，雅惠不太在意，也并不惧怕。她秉承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

高中的日子就这样悄然而逝，转眼间雅惠已经升到了高三。高考的临近，让大家都紧张了起来，压力越来越来大，生活的节奏越来越快。突然有一天，她被班里的几个女学生拉到了女厕所。带头那个女生名叫王娇。紧接着，雅惠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感觉。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好几个大耳光已经打到了她的脸上。她不知所措，一头雾水。王娇满脸凶悍，狠狠的说到：“给我离雷诺远一点，小狐狸精。”然后，她们愤然离去。雅惠用手捂着半面脸，蹲在厕所的一角，委屈万分，泪如泉涌。当泪水流尽以后，她擦干眼泪，坚强地站立了起来。她回到教室，坐到自己的座位，若无其事的翻开书，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她觉得自己一定要忍耐，因为再过5个多月她就能看到曙光，离开这座小城，这个可恶的班级，这个让她失望透顶的家庭。

王娇其实是一个很平凡的女生。相貌一般，成绩一般，家庭也并不是多么的富裕。她唯一的筹码是她的叔叔是当地黑社会老大，所以学校的同学，甚至老师都有些怕惹她。她很喜欢一个叫雷诺的男生。这个男生在没文理分班的时候，跟雅惠是同学。他们关系跟哥们儿一样，特别铁。这引起了王娇的嫉妒，才生出了这样的事情。雅惠相貌出众，美丽动人，学习成绩也非常优异。这样的一个女子怎能不惹得别的女生嫉妒呢?都说美女是非多，雅惠也逃不过这一劫。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这件事情传到了雷诺那里。他非常气愤，也为雅惠抱不平。他找到了雅惠，不停地给她道歉并安慰她。雅惠倒是很淡然，说自己也不想再追究这件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可雷诺到底是不甘心。他瞒着雅惠，找了几个班里的男生，揪出那几个闹事的女生，包括王娇，也回敬了她们几个耳光。这下事情给闹大了，王娇怒了，并找到了她的黑社会叔叔。一场校园群架厮打即将开启。整个校园都沸腾了，大家都在传这件事。雅惠也听到了这个消息。她一下愣住了，然后她又仔细斟酌，冥思苦想如何来阻止这场校园“浩劫”。事情因她而起，她觉得她有责任来处理这件事。要不然，肇事的同学都会被开除或记大过，这会影响他们一生的前途。思来想去，最后她决定向班主任报告。班主任知道这个事情以后，上报了学校。赶忙把王娇和雷诺召集到校长办公室。经过了一番耐心的调解，这场群架事件才得以幸免。

经过这件事以后，雅惠在学校出名了。她每每走在校园，都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她隐忍着，努力着，盼望能早日离开周遭的一切。这日，她信步走进教室，准备温书。突然发现自己的座位上有一封信。看信封的地址写着“华南理工大学计算机学院”。雅惠顿觉有些纳闷儿，因为自己好像与这所大学毫无联系。好奇心驱使她快速打开信封。信封里有三页纸，信纸很可爱，上面有很多漂亮的卡通图案，还带着淡淡的清香。她迫不及待的开始阅读信的内容。看完信的第一段，她这才恍然大悟。寄信者就是那个她在食堂偶遇的大男孩杨诚。原来杨诚在高考中取得了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华南理工大学的计算机专业，现在远在广州求学。他一直没有忘记雅惠，并且非常惦念她。他希望通过书信的方式能和雅惠保持联系，并想着两人能有进一步的发展。在信里，他跟雅惠诉说了自己的大学生活并表达了对雅惠的爱慕之情。这时的雅惠对杨诚虽说不上喜欢，但却有一种钦佩之情。从此，他们就这样不间断的通信。杨诚让雅惠了解到了大学生活的新鲜与有趣，给予了她更多的动力去复习应考。在两人的信件中，雅惠的信里都是理想和期盼而杨诚的信中充满了对雅惠的思念与关切。

终于，到了寒假。两人终于可以见上一面了。杨诚比雅惠更盼望着这一天。她们约定在年后的某一天去学校相见。地点就在学校木楼的那棵高大的银杏树下。学校一共有两栋木楼，每一栋只有两层楼。听说是民国时代修建的。据说这两栋木楼的风水极佳，在这里学习的学子们每年高考都能取得不俗的成绩。所以每到高三，学生们都会搬进木楼的教室。木楼下的银杏树是校园的一道风景线。它是一棵老树，每到秋末冬至，学生没都会到这里拾银杏叶，或做标本，或当书签。这日，雅惠和杨诚如约而至，来到了这棵银杏树下。他们相谈甚欢，频繁的通信使他们没有第一次见面的陌生感，就像在与老友互诉衷肠。他们漫步在校园的花园中，畅谈着人生理想。杨诚经常时不时偷瞄雅惠漂亮的脸庞，心里有时会突然泛起一种小鹿乱撞的紧张感。而雅惠反倒很坦然，她能够大胆地直视杨诚的眼睛，向她诉说自己心里的苦楚和喜乐。在她眼中，杨诚就像是一个可以依靠的大哥哥，给予她无比的安全感。

转眼间，高考即将来临，看看黑板上的倒计时还有30天。所有的同学都在奋战着，包括那群游手好闲的来自上层家庭的同学们。不管怎么说，也得临时抱佛脚，给自己一些心理安慰。这时雅惠看着前面一个空着的座位发呆。是谁让她如此的牵挂呢？虽然平日里，她不太爱交际，大部分的时间独来独往。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好人缘。因为她平和坚韧的性格给大多数同学留下了好印象。她交到了一个好闺蜜名字叫陈思融。思融长相甜美，性格开朗。跟雅惠一样，对未来充满憧憬，理想远大。学习也努力踏实，但偏科严重，数学很差，但英语很好，每次都是全班第一。雅惠喜欢与她待在一起畅谈理想和分享女生之间的小秘密。思融的父亲是学校的老师，她家就在学校后面的教师宿舍。所以雅惠周末放假时，经常去思融家里玩。一来二去就和思融的家人熟悉起来。思融的父母对雅惠的印象也是极好的，有时候她还会留宿在思融家里。但如今思融由于压力过大，得了失眠症，整晚睡不着觉。思融很痛苦。她担心着整晚的失眠会让她第二天无法学习，于是就更加睡不着觉。这种恶性循环让思融在半夜里睁着眼睛失声痛哭。突然有一天，思融想要改变这种局面，于是她毅然离家出走，去到了另一个城市的姑姑家，想先放下学习，放松一段时间，再回来直接高考。如今，思融已经离开了一个月了，连毕业照都没来照。雅惠很是担心思融，但又不想打扰她，于是她心理默默的祈祷思融能够好起来，沉着应考。

2002年的7月7日终于来到了。雅惠很早就起来做各种准备工作。吃好早饭，带上该带的证件直奔考场。在这个重要的日子，她的父亲终于出现了。在女儿高考这么重要的一天，他也许觉得是应该要出现一下。她陪着雅惠走在通往考场的路上。这个中年男人，个子不高，身穿一件蓝色T恤和黑色西裤，身材微微有些发福。不过他脸上毫无表情的漠然让雅惠感到很不自在。雅惠认为这只是父亲给她的一个仪式感，因为这么重大的日子不来确实说不过去。可在内心深处，这位父亲对于女儿的高考并没有太上心。没有一句鼓励的话，也没有一个温暖和鼓励的眼神。到了考场门口，雅惠翻了翻书包，再次确认一切考试的东西都准备齐全了。可令她意外的时，她忘记了带2B铅笔。这下她慌了神，连忙告诉父亲。父亲这下怒了，一个劲儿地责备雅惠，言辞激烈。在这个紧张而又脆弱的时刻，雅惠忍不住扑哧一下哭出来了，眼泪直流。这引起了周围家长和同学的围观。这样的情况下，他的父亲非但没有停止责骂她，而且变本加厉。这时，思融过来了，她拍拍雅惠的肩膀问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后，随即从口袋里拿出一支2B铅笔，说道：“惠，我带了两支，用我的吧。”这下，雅惠的父亲才停止了对雅惠的责备。雅惠含着眼泪和思融一起走进了考场，但周围的家长都唏嘘不已。他们对这位父亲感到非常不理解，女儿都要高考了，为何要用这么激烈的言语去刺激她呢？为什么她不为女儿想办法，反倒把时间浪费在责骂女儿？这个男人是这个女孩的亲生父亲吗？大家都议论纷纷，对这位父亲充满了斥责。这时，雅惠的父亲察觉到自己的不妥，于是便悻悻地离去。

高考就像人生的法庭，而学生们的答卷就仿佛是在法庭上当事人对自己的申辩，而最终法庭将如何对学生们判决，就看法官的判决。雅惠和思融一起焦急地等待着这场判决结果。雅惠深知自己由于当天情绪的波动，有一些影响自己水平的发挥。不过最终她还是被江苏一所师范大学的英语专业录取了。那个年代，高考的规则是在考前填报志愿，而她所有的志愿都是外省的学校，因为她是铁了心要远离家乡。思融尽管最后一个月没来学校上学，最后还是被本地的一所外语学院录取了，也是英语专业。虽然雅惠在考试中没有发挥到最好的状态，但她还是很高兴，因为她即将踏上远去的列车，离开这座小城，离开让她心碎的家庭。她觉得自己仿佛可以脱胎换骨，重新起航自己的崭新的人生。但让人感到意外的是，那些平日里不学无术的官宦子弟们，都去了重点大学。这其中的原因，大家应该都知道，但谁都不会去说破。雅惠也不在意，她沉浸在可以离开家人的狂喜之中。那个暑假，雅惠和思融在一起渡过了非常快乐的日子。雅惠曾在思融家小住了一段日子。她们一起逛街，一起睡觉，一起说笑，一起展望未来。杨诚因为要留在学校做实验，暑假没回家，但他许诺会送雅惠去大学报道。雅惠和思融都将开启人生的新篇章，枯燥艰难的高中生活终于消逝在她们的人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