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之梦 第一章 回忆

1852年秋，郴州，地处湘、粤、桂三省边界，为湘东南重镇。有着“北瞻衡岳之秀，南当五岭之冲，控交、广，屏湖、湘”的赞誉。

郴州又是湘南地区天地会的活动中心，刘代伟、洪大全的余部一直在这三山五岭之中藏匿，让清军剿不胜剿。再加上地处丰腴，市厘囤聚，广东至湖南的商队均要通过此处，当地山民靠山吃山，索要买路钱财之事层出不绝。

只是此时的郴州在天地会众的帮助下，已被太平军占领。太平军自永安突围后，一路血战，经历桂林、全州、道州等诸多大小会战，终于得到了一个修整的机会。

如鬣狗般尾随而来的各路清军也逐步靠近，妄图将太平军包围在此。其中广东陆路提督昆寿统辖三千多名兵勇驻扎韶关，在叶名琛的支持下堵截太平军南下粤省之路。

赛尚阿兵力困顿，手下无人无兵，只好将远道支援的川陕客兵截留，安排其屯守长沙省城，又派提督鲍起豹的一千江西兵折返长沙，也不管他们是否能累死。赛尚阿自己倒是移镇衡州，亲手扼制太平军北上门户，也不失几分血勇。

至于老对手和春，自率重兵屯与郴州西境，逗留不前，仿佛是被打怕了，也可能是打算等太平军转移之后，洗劫郴州。毕竟他从永安一路走来，沿途大小州府、市镇均遭此劫难，只怕商业重镇郴州也不会例外。

还有那位新任钦差徐广缙，正龟缩粤省，以缺兵少饷、艇军肆虐为由，死活不敢来湘赴任。以至于咸丰帝连下多道圣旨，安排高州镇总兵福兴部归其调遣，又拨付军饷两百万两，及后续士绅捐银一百五十万两充做军资。

如此连哄带骗，才让这位钦差大臣挪了屁股，从粤省踏上北入湘境的路途。但是短短数百里路程，这位爷居然走了近两月之久，等钦差大臣到位的时候，长沙之战俨然步入尾声。

至于更外围的清军，还有两江总督陆建灜多次上疏，报与咸丰帝本省空虚，皖赣两省早已抽调三千兵勇，如今又抽一千安徽兵勇，实在难调。

但是咸丰帝才不管这许多，朱笔御批，坚持调兵且驳斥了陆建灜，以致后者仿佛身体被掏空……

郴州州署衙门内，太平军进驻只两日，虽已入夜但这里依然灯火通明。偌大的衙门已改为天王府，里面的诸多文士正在书写告示，整理文书账簿，以便造册归档。

其中一名年轻人在诸多年老士子中有些瞩目，只是因为或主动加入或被动裹挟的太平军中识文断字之士，多是年老者。要么是多年科举不中一腔愤慨，要么是腿脚不便没跑掉。

至于年轻士子，嗯……就算科举不顺，也还有几十年可待，无心科举的也麻利的跑没影了，又怎会干这种杀头的买卖呢？

唯独这位年轻人，倒是没跑路的心，只因为清军见了他只怕比见了自家婆娘还亲，操刀子的速度比吃肉还快，一心想剁了他的脑袋换赏钱。原因就是他就是清军口中呜哇乱叫的“短发贼”。

这就得从半年前说起了，那时年轻人刚刚来到这个时代，正莫名其妙的时候，便被两名光着脚板穿着号衣留着金钱鼠尾的清军兵勇给按倒在地。

那俩人操着一口听不懂的俚语土话，一边朝年轻人张开大嘴喷吐口水，一边拿着腰刀在其后颈上来回比划恐吓。后来见年轻人被吓傻了，估计是问不出来什么，俩人失望的同时又眼冒凶光，嘀咕了两句便要挥刀剁了他。

幸而此时有过路的太平军隔着老远就开枪报信，吓得俩清军弃了腰刀，麻利的脱去号衣，把细长的鼠尾辫往身上一盘，连滚带爬的窜走了。

直到被太平军的人扶起来，年轻人才能感到发颤的双腿，以及那俩人挥之不去的一嘴恶臭。

控制不住的呕吐之后，年轻人才恢复了些气力，朝着扶着自己的太平军士兵连连道谢。这时一名裹着黄头巾的太平军将领也匆匆赶来，一边挥手下达军令，一边踱步朝这边过来。

叽里哇啦一阵土话，连带着双手比划，俩人还是难以交流，直到太平军将领不经意间用粤语吐槽一句，年轻人这才如拨开云雾般敞亮起来，接下来就是自报家门了。

太平军将领对于眼前这名白脸书生还是很看重的，白皙的脸庞一看就是不常在户外，手上没茧子，脚上还穿着样式独特的鞋子，虽然湿透了但用料少见。身上虽然穿着短衣，但怎么也不会将此人当成田间老农。

最让他放心的是，这人没辫子，那一头精神的短发一看就有些日子，并精心修剪过。清妖就算派出探子，也绝不会用一位士绅子弟，更别提剪辫子了，那可是杀头大罪。

既不是清妖，那就是自己人了，看起来又知书达理，起码也是个争取对象。太平军将领主动自我介绍起来，并狂热的推销所信奉的拜上帝教，意图很明显。

年轻人听着眼前矮壮男子的介绍，虽然面上没有波澜，但心里早已冰凉透顶。

老天爷啊，这太平军，拜上帝教，还有眼前这位自称南王的老农般的矮壮男子，这是穿越了？怕不是拍戏入了迷了吧？

只是拍戏再入迷，也不可能砍几个真人给他看吧。

直到太平军士兵拖出来几具被砍死的清军尸体，年轻人才算是真的认清了现实，恶俗无比的悲催现实，他真的来到了一百多年前的乱世……

既来之则安之，长吁短叹也无用处，眼下最关键的就是解决自己的温饱问题。既然清军要砍他，那与清军为敌的太平军自然就是最佳选择了，起码是目前的。

想通了这一点的年轻人也变得殷勤了些，如同应聘面试般介绍了自己。

姓名自是不用多说，李纪念这种普通的名字满大街吆喝一声，应和的都得七八个。籍贯也不用造假，北方人的口音是怎么也盖不住的，山东兖州府，应该是这个叫法。

至于最关键的来历，那就只能开动脑筋胡编乱造了。年轻人，也就是李纪念把自己以前的北上广深求职之路改造成了符合这个时代的血泪之旅。

无非就是家门不幸，中道没落，再加上本地科举屡试不第，从北方到南方求一份工作活命，这才会些日常粤语。然后继续往南深入南洋新发展之地，接触的人多了些，涨了点见识，赚了些钱财。得知桂林好山好水，前来旅行之类的大瞎话，好在李纪念能说会道，编的故事有模有样，多说几遍整的他自己都信了。

好在南王冯云山虽然不会被三言两语轻易忽悠，但对他的来历也不甚在意，毕竟太平军中鱼龙混杂，田间老农、市井更夫、山上煤工充斥其中，就他自己连大牢都蹲过，又何必斤斤计较他人过往。

反倒是听说李纪念识文断字，还接触过洋人，吃过几滴洋墨水，顿时眼睛放光，兴趣大增，不顾军务也得拉着后者问询几句，特别是宗教方面。

好在李纪念也确实射猎广泛，对什么天主教、东正教、新教路德宗、加尔文宗有一点点的了解，也能扯上几句。

南王冯云山也不亏是拜上帝教合伙人之一，脑汁一搅，眼珠一转就计上心来，拉着李纪念的手就站在一处大石上，用后者听不懂的俚语土话哇啦哇啦开启了宣教模式。

周边的太平军士兵均听的认真，就李纪念一人有点发懵，还是后来才知道南王在讲些什么。

大体意思就是这位新救下的年轻人是从遥远的南洋来投奔太平军的洋秀才，是蒙天父感召才特意散家弃财，不远万里赶赴这里等待天王。而太平军也积极北上救下了洋秀才，应了天父的命令，这证明天王的路线是正确的，最终将会成功巴拉巴拉之类的。

总之就是怎么离谱怎么来，也是个编故事的小能手，哄的众将士看向李纪念的目光都变了样，让后者瘆得慌。

南王最后以向天王举荐洋秀才结束了这次的宣教，引得众人一致好评，纷纷大呼小叫。南王也笑意盈盈，抱拳回礼，看的李纪念一愣一愣的，还以为是在演出。

就这样，李纪念活了下来，还加入了太平军，以洋秀才的身份被天王封了个御前侍卫的虚职，协助东王杨秀清办理文书。其实就是抄录东王杨秀清和西王萧朝贵联合出版的三篇诰谕。

分别是《奉天讨胡檄布四方谕》《奉天诛妖救世安民谕》《救一切天生天养中国人民谕》。

前两篇没什么可说的，无非就是号召大家信奉上帝，反对贪官污吏、封建地主，将其比作妖怪，颇有些戏文套路。

照李纪念看来，将里面的名词改成天宫天将的话，倒有些像是美猴王带领花果山大闹天宫的意思。

后一篇就有点意思了，不光引了个中国人民的大标题，号召绿营官兵拨乱反正，化妖为人。还讲究人人平等，其中男女平等、官民平等、财富平等，看的李纪念一愣一愣的，还以为这杨萧兄弟俩也是穿越来的呢。

至于其他的一些军目、条规就稀松平常了，无非就是强化军纪、严格组织。其实清军行营规定里也有不少同样的条款，但是天差地别一般的执行力导致现实也如此残酷。

“嘶”灼烧的痛感打断了李纪念的思绪，将他从过往的记忆中拉回了现实。原来是手里的三柱清香烧到了手指。

摇了摇头，李纪念插好清香郑重的拜了拜，当头的木牌上赫然写着南王冯云山几个大字，而这堆土就是他的墓。

经历全州及蓑衣渡撤退两战，南王身受重创而死，为免清军残暴其遗体，太平军特意挑选了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将其安葬。

因有活命大恩，李纪念在动身之前特来拜祭，毕竟他也要随西王踏上奔袭长沙的征途了。

至于为啥要让个洋秀才，文书生当先锋，那自然是因为太平军已经陷入绝地，军中堪用之人尽皆分派任务，以致无人可用。虽有大队两万余人，但可战之兵堪堪及万，其中半数还是郴州新加入的，老兵只数千人而已。

不光李纪念这么个洋秀才入了先锋，连东王身边的得力文士曾水源也加入了，连同西王的两位得力大将林凤祥、李开芳一起组成了长沙特攻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