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静世界 一个人的华尔兹（二）

玫瑰园里赫玛一家都在，夫妇两精心照料着花圃里的花朵。赫玛仍然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收集每天最新鲜的玫瑰花瓣，她美丽的秘密。俄兰拿着剪刀来到花园里采摘清晨带有露珠的玫瑰花，她左右看了下，然后弯下腰去剪花茎，俄兰站的位置与赫玛距离很近，赫玛友好地看了俄兰一会就走过去拉了拉她的白色长袍，俄兰直起身，温柔地看着赫玛，眼睛很有节奏地眨着，像是在问赫玛有什么事情。

赫玛因为迟疑停顿了一会，然后举起她肉乎乎软绵绵的小胳膊指着二楼中间的房间问道：“姐姐，那是你们每天做祷告的地方吗？”

俄兰先是惊讶，然后看到赫玛的父母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还一脸惊恐地向她点头。俄兰明白这对淳朴夫妇的意思，温柔地低下头对赫玛说：“是啊，赫玛，我们每个人都要向上帝祷告，为我们所爱的人。”

“上帝会听到每一个人的祷告吗？”赫玛小声地说，两只眼睛看着俄兰闪闪发光。

“是的，可爱的赫玛！”俄兰笑起来和好看。赫玛也笑起来，纯净地如同玫瑰花瓣上的晨露。

房间里，夏伊已经自己坐了起来，头微微倾斜靠在床头天鹅绒的靠背上，头发如瀑布般倾向一侧，没有一丝凌乱。她眼睛直视前方，面前像有一面巨大的投影仪，不停闪动着画面，画质很差，机器像坏掉了似的卡着图片，不能展现完美的图像质量。夏伊努力在大脑中搜寻着，想要记起些什么。夏伊闭上眼睛，大脑里的画面呈现出一个身着华丽的白色长礼服的女孩，闪动着她的微笑。女孩开始慢慢奔跑，双手撩起群摆，像是要展翅飞翔。女孩突然消失在镜头画面里。画面开始抖动，平静下来的时候画面中出现一个东方男子邪邪地微笑，男子的眼睛盯着夏伊看，这让夏伊感觉很不舒服。画面里，那个女孩的背影缓缓移动着脚步，距离那个男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夏伊的不适感越来越强，她想阻止那个女孩继续前进，但是画面中的女孩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夏伊靠在靠背上的头动了动，皱起了眉头。她看着女孩继续向男子的方向走着，眼泪顺着下巴往下滴。突然从画面的背后传出一声：“夏伊。。。”。声音是那样撕心裂肺，夏伊被吼叫声吓到了，靠在床靠背上的头直了起来，身体也跟着坐直了。

那个声音像穿梭在房间里似的，一直散不开。夏伊喉咙滚动了一下，两颗眼泪就溢出了眼眶，重重地打在盖在腿上的毯子上。那声音她是那样熟悉，带着甜美幸福的感觉，是召唤她灵魂的声音。可现在这声音却让她如此不知所措。她盲目地在记忆里寻找着。

画面里的女孩听到声音后停下了脚步，她已经泣不成声，但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没有去寻找那声音的方向。画面中断恶了。夏伊的大脑里有恢复了一片空白，像是投影仪突然被拔掉了电源，屏幕又恢复了白色。眼泪连续不断地打落在毯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夏伊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大脑里闪现的画面又是什么，是曾经做过的梦吗，她为什么无缘无故掉眼泪，梦里对着他微笑的男子是谁，喊她名字的那个人又是谁。

“咔哒”，房间的门开了，俄兰走进来，顺手关上门。她的步伐很快，身上的玫瑰花香味迅速扩散开来。走近夏伊的时候，她看到盖在夏伊腿上的毯子已经浸湿了大片，夏伊仍然低着头。俄兰放下手中的早餐盘子，双手扶住夏伊瘦瘦的肩膀说：“夏伊你又做梦了，别怕，那只是梦而已。”

夏伊侧过头，没有看俄兰的脸说：“是梦吗？”

“夏伊，我们去洗脸吧。”俄兰接着说，然后顺势拿开盖在夏伊腿上的毯子。夏伊跟随俄兰走到卫生间，俄兰为夏伊挤牙膏和放洗脸水，夏伊站在一边望着镜子里自己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发呆。

一楼厨房，两位年长的修女已经在用早餐，餐桌中央的玻璃花瓶里插着满满的一束鲜红得像要溢出汁液来的玫瑰花，是俄兰刚刚换上去的，花瓣上闪烁着还未蒸发的露珠，一个修女对坐在对面的修女说：“今天我要去一趟叶先生的别墅，下午你去送水果。”

“叶先生来这里了，这次他来做什么？”坐在对面的修女问。

修女说：“不清楚，只是叫我过去一趟，应该是想问她的事情。”

对面的修女说：“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不知道是因为他太伤心了还是他太狠心了。”

先说话的修女没有再接话，不紧不慢地享用这她的早餐。一旁俄兰的早餐和为神父准备的早餐还没有动过。

接近中午的时候，修女来到一座别墅前，这里原本是夏伊父亲年轻时送给夏伊母亲的，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一直都没有再来过这个别墅，现在也只是叶莫偶尔会来这里小住一段日子。

别墅不算华丽，只带一座小小的花园，低矮的木桩围成一圈，草坪修剪得很整齐，有人会定期过来修剪。花园里种着一棵桔子树和一株不大的月桂树，没有这个季节颜色艳丽的花朵。修女走到门前按了两下门铃。门打开了，露出一张东方男子年轻的面孔，小麦色健康的肤色，头发干净地搭在额前，双眼乌黑有神，鼻梁还算挺拔，总体没有明显的脸部轮廓，看上去是性情温柔的男子，他叫叶莫。

叶莫看到修女的时候点了点头表示问候，修女也向他点了下头，两个人似乎很熟悉彼此的样子。叶莫转身朝向客厅走，修女关上门跟过去。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为修女倒了杯红茶，手指骨节明显而显得修长。修女接过晶莹剔透的陶瓷杯，微笑着再次点了下头，笑容因为生疏而明显变得僵硬，但她是想以微笑答谢的。

叶莫停顿片刻，整理了好思绪问修女：“夏伊她。。。。。。怎么样了？”

修女把握着杯子的手放在膝盖上说：“最近一直控制得很好。”

叶莫又紧接着说：“她情绪好些了没有？”

“也不错。”修女说。

“药量不要再增加了。”叶莫情绪平复了些说。

“一直都一样，只是控制着她的记忆。”“你还是不打算去看看她？”修女补充说道，语气像是只是说说罢了，她并不希望他去看他。

叶莫摇摇头：“还是再过段时间吧，等她情绪稳定些过去吧，我怕她再受刺激，治疗就没有效果了。”

修女点头表示同意，像是如她所料到的一样。

“我明天办完事就回中国，那么一切就拜托你了。”叶莫已经恢复了平静。

修女表现一脸惊讶地说：“是吗？”

同叶莫说话的时候俨然没有平时严肃的表情，她是喜欢和叶莫说话的，他看上去英俊挺拔，说话时富有磁性的温柔声音都使她着迷。她一直在叶莫的别墅里待到喝完茶才告辞。

今天的水果是葡萄，银质的水果盘里整齐地摆放这粉嫩粉嫩可爱得令人想亲吻一口的葡萄。夏伊抓起一把就往嘴里面塞。由于手太小，手上的葡萄大多滚落到了大理石地板上。咬破的葡萄渗出粉红色的汁液，顺着下巴往下流淌。

她感觉身体变得无比轻盈，只要借助一点点来自地面的力量身体就能腾空而起，她隐约看到房间中央一个身着白色华丽舞裙的女孩，踮着足尖，优美地旋转着，像小鹿一样欢快地跳跃着。轻盈的裙摆在脚裸边萦绕着，如同海浪拍打脚背般温柔。耳边响起悠远的维也纳华尔兹旋律。她看到女孩缓缓地把双手摆放在空气中，独自舞动着身体，那么投入。女孩把身体旋转过来的时候，她看到女孩的眼神是那样深情地注视着前方，偶尔女孩会甜蜜地微笑，像是前方同样有一双眼睛深情注视着她一样。夏伊觉得这个跳舞的女孩就是她自己，但是她记不清楚她昨天也同样见到过这样重复的场景。

夏伊站起来，慢慢朝女孩的方向走去，脚踩在散落一地的葡萄上，葡萄香甜芬芳的汁液四溅，在脚趾间留下香气。跳舞的女孩已经消失，夏伊站在房间中央，她用视线寻找女孩舞动的身影。

赫玛独自在玫瑰园与家之间的小径上玩耍，绿色小圆点连衣裙不停地跳动着。她在逗一只瓢虫。赫玛远远看到那个经常在二楼出现的年长修女从小经走来，修女的严肃的表情让她退却到了路边的草丛里。修女走得很快，迅速走过赫玛的身体，朝玫瑰园走去，赫玛听到修女鼓动的长袍发出细小的摩挲声，她的眼睛一直跟着修女的背影，修女走进玫瑰园的大门后才放慢了脚步。赫玛低下头去看刚才的瓢虫，瓢虫已经不见了，它爬进了草丛里。

修女径直走到楼上她们做祷告的房间。俄兰和另一个年长的修女都在默念圣经。俄兰看她走进来，起身为她倒了杯水。

“辛苦了。”一旁的修女对刚回来的修女说。

她接过俄兰倒的水不停地喝着，看起来走了很长的路让她很渴。

“叶先生没有打算过来吗？”年长的修女问刚回来的修女。

俄兰迅速侧过脸看了年长修女一眼，又把脸侧向刚回来的修女。

修女咽下最后一口水，放下杯子说：“他近期不打算过来，怕她再受刺激。”

听到修女的话，俄兰紧绷的心重重落下，她微微低下头。开始玩弄自己的手指。

“俄兰，最近你有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异常吗？”刚回来的修女突然问俄兰。

这让俄兰有点意外，匆忙说：“没有。”她没有把夏伊跟她说的话跟年长修女说，也没有把夏伊每天早晨醒来流眼泪的事情说出来。俄兰知道，夏伊软弱得根本就无力再反抗了。整个过程她只是个受害者，她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兔子，找不到东南西北，站在原地僵硬地任人摆布，然后抓住她的人把他关进了笼子里，从此夺走了她的自由。

“对了，刚才神父说等你回来让你去一下他的房间。”年长修女对刚回来的修女说。

“你不早点告诉我。”刚回来的修女用带责备的语气说，她觉得不马上去见神父是对手神父的冒犯，同时她站起身就出去了。

她依旧用她的小碎步快速走过长长的走廊，来到最西侧的房间门前，轻轻敲了下门简单而小声地说：“是我。”

神父用极其普通的声音说：“进来吧。”

修女还没有整个身子进屋就迅速转身关上门，生怕有一点光漏进房间似的。房间的光线很暗，窗户前垂挂着厚重的咖啡色窗帘，阻隔了阳光的射入。整个房间分为两个小房间，里屋的门紧闭着。房间的陈设很旧，也是属于维多利亚风格。陈旧的家具散发出陈旧的气味，但是空气中还混合着新鲜橡木和淡淡油漆的气味。环顾小小的外房间，没有新的家具，新鲜橡木和淡淡的油漆气味应该是从里屋飘出来的。

神父看起来六十岁左右的样子，头发灰白稀少，很安详的面部，没有太多的表情。他跟修女坐在沙发上，两人靠得很近说话，甚至还有点故意压低声线。

他问修女：“夏伊这几天的情况怎么样？”

“控制得很好。”修女简洁地说说。

“叶先生说什么时候过来？”神父问。

“说是最近不会过来。”修女回答，“他说怕过来影响治疗。”

“的却。。。。。。很难。”神父说话很轻，声音像是卡在喉咙里一样发不出来。

“您刚才说什么？”修女听不清楚神父的话问道。

神父说：“我想夏伊的病不容治疗。”神父同修女互相望了一眼对方，看到彼此褐色深邃的瞳孔。

夏伊在房间里不厌其烦地寻找女孩舞动的身影，女孩若隐若现轻盈的身姿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出现，围绕着夏伊欢快地跳跃着，但是女孩始终投入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么专注，像是跟夏伊隔了好远好远。夏伊的视线一直跟着女孩的身迹，让她感觉有点头晕，偶尔她会转动脚步，但是视线依然在女孩身上。滚落在地上的葡萄大部分都已经被夏伊踩碎，整个房间弥漫着葡萄汁液香甜的味道。

直到俄兰进来，夏伊还在跟着女孩的身影在房间里小步走动。这让俄兰吃惊不小。满地的破碎葡萄和汁液，以前只是散落在地上，今天的地面却变得狼藉，而且夏伊是站着的，看起来精神不错的样子。俄兰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夏伊了。夏伊看着俄兰进来就停下脚步看着俄兰，然后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脚下的大理石地面。

“你在做什么？”俄兰问的声音很轻。

夏伊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女孩跳舞的身影，又转过头来对着俄兰说：“她一直在这里跳舞，不停地跳着，她在笑，但是她不跟我说话。”

“夏伊，那只是你想像出来的。”俄兰无奈地说，然后走进卫生间拿擦拭地板的工具。

“但是她总是在我面前出现。”夏伊保持原来的语气询问说，没有想反驳的意思。

看到俄兰，同俄兰说话让夏伊注意到自己的脚裸很累，她走到床边坐下，看着俄兰擦拭着残败的葡萄，她想，它们原本是多么可人啊。他低头看自己白皙的脚背和脚趾缝上都是湿湿润润的，粉红色的汁液发出甜腻的气味，让夏伊觉得很舒服。

俄兰费了很长时间才把地面收拾干净，重复擦拭了好几遍。地面又恢复了光滑透亮。收拾完房间，她就开始给夏伊擦洗身体，夏伊的身体很漂亮，长时间使用玫瑰精油，令他的肌肤通透红润。洗完身体，换上睡衣，俄兰倒水喂夏伊吃药，吃下药夏伊就能沉沉睡去，安静地睡到清晨吧。

俄兰回到最东边她们做祷告的房间，两位年长的年修女已经做完祷告坐在沙发上说话。其中一个看俄兰进来就问她：“怎么这么长时间，你在那里做什么？”

俄兰没有抬头，静静地说：“滚落在地板上的葡萄被踩碎了，地板上的葡萄汁收拾起来比较费劲。”

“恩。”修女用很重的鼻音回应，意味深长。

另一个修女接上去问道：“她有没有跟你说什么话？”

“没有。”俄兰镇定地回答。

“她为什么要踩碎葡萄？”修女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询问俄兰。

俄兰有点不知所措，但极力控制着，平静地说：“她在房间里走动，没有注意脚下。”

修女对这个答案比较满意，因为这就说明夏伊的意识还很模糊。只有俄兰微微察觉到了夏伊的变化，她在慢慢恢复意识，虽然每次的进度都非常微小。但夏伊确实是在改变，即使这种改变连她自己都无法察觉。俄兰很矛盾，她知道夏伊意识的恢复对夏伊自身到底是好还是坏。如果夏伊恢复了意识，他可能一直都会过现在这样的生活；如果她恢复了意识，可能她的心会重新受到伤害，或许会比这次更加严重。她会把她自己毁灭掉。俄兰沉思着，无奈而有些心痛。

第二天清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夏伊就睁开了眼睛，机械式的，像是被上了发条似的。从眼睛传达给大脑的信息是白色的，她的全世界在小段时间里就全是一片雪白。渐渐她看到一个房间，她就在房间里，他对这个房间的一切都感到熟悉，甚至知道抽屉里大致放了什么东西。房间里的陈设非常简约，大大的床，大大的衣柜，大大的落地窗，床上铺着粉红色的床单，和窗帘同一色系，房间另一边放着梳妆台和桌子，书桌上电脑屏幕里的聊天系统有人在跟她用汉字聊天，夏伊想要看清楚那个人的名字，脚却不能再向前移动。眼前越来越模糊。

夏伊望着雪白的天花板想，是不是有人一直在跟她捉迷藏，那个人一直躲藏在某处，让她无法找到。她想起那个撕心裂肺叫喊他名字的声音。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她心里开始有点躁动起来，她开始强迫让自己回忆，她意识到她要记起点什么。但是效果并不大，脑海里没有再有其他的画面出现。她的脸色因失望而表现得有点痛苦。

午后，下了一场不大不消的雷雨，但持续时间很长，闪电加雷声一直不间断。闪电不是照亮灰色的大地，玫瑰园里的玫瑰花也经受着不大不小的考验。雨点倾打在玫瑰花瓣上。已经盛放的玫瑰花瓣很容易就被打落了，只有缠绕在高大洋槐粗壮树干上的玫瑰花安然无恙，它们有洋槐的庇护。

夏伊坐在床上望着窗户的方向，窗户和窗帘依然紧闭着，只能看见闪电的忽明忽暗。

房间的小门被打开了，迅速推进来满满一盘蓝莓，熟透了紫得发黑的那种。周围只剩下雨声。夏伊下床走到门边的蓝莓旁坐下。她随手抓起一把方到嘴前开始允吸蓝莓饱满的汁液。熟透破碎的蓝莓淅淅沥沥地滚落在大理石地板上。

跳舞的女孩又出现了，舞裙开始摆动起来，与往常一样，房间成了她的舞池。她一个人专注投入地跳着华尔兹。她的微笑带着浓郁的幸福。夏伊感觉身体变得很轻盈，她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慢慢走向房间中央。熟透的蓝莓在她的脚下破裂开来，从脚趾间飞溅出香甜粘稠的汁液。她不停地跟着女孩的身影在房间里转动，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轻盈。

她的脚步不知不觉踩成了舞步，踩成同女孩同样的华尔兹舞步，双手同跳舞的女孩一样腾空摆放着，她不停地舞动着，不知疲倦。蓝莓甜腻的汁液被她带到了整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