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雾语－－日升篇 第二十三章 端午廷议

晋泰始二年五月（西元266年）。百济，慰礼城。

去年年底冬日，司马炎接受魏元帝曹奂的禅让，称帝，国号为“晋”，改元泰始。

百济王都的山城内，王宫占地规模不是特别大，却环境整洁、建筑华丽、景物别致。

议事殿里，古尔王和文武近臣们杯觥交错，乐工奏乐，宫女曼舞，气氛很是欢畅。

或许真是受了古时殷商遗民的影响，马韩人在重大节庆喜欢聚会和连日饮食歌舞，醇酒、音乐与激情，宴乐欢饮动辄通宵达旦。扶余人和高句丽人，自古也是这个嗜好。

这场宫宴从端午节那天开始，欢乐气氛已经持续了三日。

当年，慰仇台王子带领相从流亡的众人来到此间落足是在夏天；这座山城也是在稍后某年的仲夏时节落成的，所以从那时开始，端午节就是百济贵族们最为重视的传统节庆。

燎火被一一熄灭，四面的窗牖全都依次敞开，清晨的阳光令大殿四处更为明亮，清新的空气让在场的百济国贵胄们精神一振。

“诸位卿家，安静下。有桩时下的大事，孤王想听询你们的见解。”

王族子弟和大臣们见古尔王站起身来，纷纷安静了下来，侍候的宫女们趁机轻手轻脚收拾和更换了贵人们几案上的餐具。

“中土上国改朝换代了，百年不遇！万里海东，势将迎来一个新的时代。多日来，孤家一直在思考相关变化，以保我们的百济江山永固、上下安宁，亦望诸卿有以教我？”扶余政声音洪亮，用期许的目光看向那些素来倚重的股肱之臣。

京城的达官显贵，很多都消息灵通。司马氏君临天下，对整个海东的秩序都会产生重大的外部影响。所以，不待古尔王点将，左辅大臣率先开腔后，众人纷纷各抒己见。

“大王，诸君，我以为，应该尽快捕拿星州公孙遗孑的满门上下，押解中都洛阳。如此，晋国新皇和司马氏必将对我们百济青眼有加！”器宇轩昂的沙宇懋抓住机会，当众慷慨陈词。

百济国旧制，国君之下，文武百官以左辅和右辅为首。三年前古尔王推行了新的尊官职号――佐平，寓意“辅佐君王平治四方”。百济豪门沙氏的族长沙宇懋，因军功之盛被任命为“安韩佐平”，身兼泗沘侯和佐平两大傲人光环，堪称出将入相。

在场朝臣中，六七个都是沙宇懋的相好同僚，于是纷纷附议。

古尔王扶余政，原本是期待大臣们提出好的战略性思路。可沙宇懋在这个场合又搬出让自己颇感棘手的具体麻烦，他也不便驳这位军政重臣的面子，只好耐着性子听完几位臣子对此事的意见。

“诸卿家，孤家今日再强调一次，作为百济的精英柱石，无论是国族出身，还是四方豪门，务须团结第一！百济江山稳固、大伙富贵永久的基础是什么？就是汉人典籍上说的：天时、地利、人和！人和第一！想那先前的三韩辰王，乃系先圣箕子的嫡传血胤，可谓王统绵远！然而，最终却是我们百济雄长一方，军众盛势，凭借的还不是上下一心，行事慎重！”

群臣对古尔王的教化之辞纷纷点头称是。

“当年流亡投我的公孙遗族，一直蜗居在星州荒域，与中土上国远相隔绝。他们的先世之辈，对我百济王道兴隆帮助过很多！如果孤家将他们举族押解到洛阳朝廷，会不会被非议恩将仇报？”

沙宇懋上前一步：“大王，臣不这样以为。自汉兴以来，海东各国，皆以得到中朝天子颁赐的王侯印绶为殊荣！扶余王室、高句丽王、沃沮诸侯、鲜卑诸侯，都拥有各自的汉家皇赐印绶，甚至那倭王都被册封为‘汉委奴国王’及‘亲魏倭王’。惟有我国因立国略迟和当年微末，历代大王都少了一颗来自中朝的王者金印。如今，天赐良机，为了我百济的王业千秋，大王不宜耽搁于辽东公孙氏的细恩旧惠，臣斗胆请早行大事！”

殿中又响起其他大臣间的交谈议论之声。

右辅大臣木良黎从坐席上站起，朗朗说道：“大王，臣对此事还有顾虑……”

“当众讲来。”扶余政知道木氏贵族集团和沙氏一向关系不睦，正好借木氏族长之口压住眼下的话头。

“汉家的典故告诉我们：自古以来，争雄强国的秘诀在于兼弱并昧、远交近攻！我们百济的强势崛起，也一直是遵循着如此的轨迹。眼下，除了辰韩、弁韩的传统二十四国不听我国号令之外，南疆和东部山区残存的马韩之属也未沐王化。当务之急，是继续吃掉近邻的马韩诸地。突然对远在星州的公孙遗族来个大动作，臣深恐会打草惊蛇，让辰韩和弁韩人的戒心更甚！再者，臣听闻，那公孙邑经过二十载的苦心经营，表面上看似不起眼的撮尔小邦，实际却拥有不可小瞧的实力！所以，臣以为，沙佐平的提议眼下还是缓议为宜。”

殿内的大臣和豪族首领多少都知道木氏和沙氏争权夺势的隐情，有的乐得一旁看两大豪门内斗，有的抱着事不关己、明哲保身的想法，都不再轻易站队表态了。

“大王，木右辅力主的远交近攻原则固然没错，但以我百济的实力，何须顾忌那辰韩与弁韩人的想法？！大王一声令下，臣只需要率领二百扶余铁骑，保证旦夕之间就摧毁星州公孙氏的巢穴。”沙宇懋不肯作罢，反倒主动请缨。

古尔王没有对木良黎和沙宇懋的说法做任何表态，目光转向一个须发斑白的华服耆老。

“老王兄，这件事上，您有什么赐教寡人？”

殿内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一直沉默、仿佛独立于事外的貊乐公扶余庆身上，他是古尔王平辈的慰仇台系王族的族老。

那王族耆老在众目睽睽下淡然一笑，从容说道：“海东列国，先世都获得过来自中土大朝的王爵印绶。我们也当依例寻求晋皇对我百济王祚的加持。不过，老夫同样很赞同汉家的‘存亡继绝’政治传统！如今，中土的新天子连曹魏一朝禁锢的‘山阳公’都解封了，我们解送星州公孙氏给人家，对方是否领情真不好说！再者，公孙遗族这些年来与世无争，却不忘岁时遣使贡贺的外臣之职，眼下没有什么理由算计他们吧？”

年迈爵高的貊乐公这么一说，沙宇懋很不自在地收敛了眼神，木氏豪门的代表木良黎露出得色，扶余政也觉得自己在细节上被提醒了。

“臣赞同貊乐公的见解。”百济苩氏豪门的中年领袖高声附议。

“貊乐公高见！臣也以为宜维持现状。”又一个年轻的部侯力挺王族耆老，他的家族之前曾遭废黜，新近才得以恢复，是“存亡继绝”的受益者。

“多谢老王兄指教寡人。高屋建瓴啊！”古尔王微笑着对貊乐公方向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