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世家 第二章 第四回

几天后，张紫萸又来探望小翠，小翠的脸上已经有了笑意，她告诉张紫萸，自己已经来月事了，第一天颜色黑乎乎的，按照张紫萸的指点，她煮了益母草红糖水，和中药一起喝的，到今天已经喝了两天，月事颜色变得鲜红，而且肚子也不疼了，昨天夜里总算睡了个好觉。

张紫萸又给她诊视了一番，说：“淤血倒是已经去除了，但还有肝郁脾虚的毛病，我再给你开三副药，吃了这三副药，你的病准好了。”

开完了药方，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张交给小翠，小翠是个睁眼瞎，展开看了半天，问道：“这是什么？”

“保证书，是郭大明给你的保证书，我念给你听听。”张紫萸将保证书的内容小翠念了一遍，并指着郭大明的签字和手印说，“这算是签字按了手印的，以后，如果他再欺负你，就可以拿着这张纸去告他。”

小翠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说：“谢谢你，好妹妹，你不但治好我身上的病，还治好我心里的病，叫我怎么感激你才好？”

“表嫂，保证书这个事可不是我干的，这是薇薇帮你弄来的。”

“哎呀，我只当薇薇是个什么闲事都不管的小闺女，没想到她还是个热心肠，你回去替我好好谢谢她，郭大明那个畜生，也该有人治治他了，要不，他还以为天是老大，他就是老二。”

张紫萸笑着说：“郭大明其实是个怂包，一点也不厉害，他之所以敢欺负你，是因为你和你爹娘都太软弱了，从今以后，你该回娘家回娘家，跟你爹娘说，不要怕他，你们越是怕他，他越是欺负你们，因为别人都不怕他，只有你们好欺负，他不欺负你们欺负谁呢？若是你们豁出去跟他拼一次，他比谁都怕死，所以说，坏人都是好人给惯出来的。”

小翠低下头，半晌才说：“可不是嘛，我们家是外来户，就算别人不欺负我们，我们自己还觉得矮人一头，从今往后，我们也要硬气一些才对。”

“这就对了。”张紫萸拍拍小翠的肩膀说：“好好养病，我还要到裕兴堂去，以后再来看你。”

刚进裕兴堂，就看见陈慈恩姑侄儿在门口等她，她这才想起，今天是陈慈恩复诊的日子，她不好意思地说：“抱歉，让你们久等了，看来我以后再也不能迟到了。”

进门坐下，她向陈慈恩询问起服药后的感觉，陈慈恩说：“出汗的确少了许多，其他的嘛，紫萸姑娘，你先给我把把脉再说。”

陈慈恩一边说，一边将一只白皙圆润的手臂伸到张紫萸面前。

张紫萸被陈慈恩那份与年龄不相称的天真给逗笑了，她伸出三个手指搭在陈慈恩的寸关尺脉上，又看过她的舌质、舌苔，问道：“陈姑母，这几天您是不是洗过冷水澡了？”

陈慈恩点了点头，马上又摇摇头，说：“澡是洗了，但不是冷水澡。”

张紫萸又问：“陈姑母，您现在是不是只有腰以上出汗，腰以下几乎无汗？”

陈慈恩说：“这倒是对。”

张紫萸点点头，再问：“您这两天有没有出现腰痛，或者腰部发紧的症状？”

陈慈恩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她转脸看了陈世栋一眼，悄悄地伸出了大拇指，说：“中医真是神奇啊，把把脉，就知道我这两天腰疼。”

原来，陈慈恩前一阵子睡前总是多汗，因为担心闪了汗，会加重病情，她一直都没敢洗澡，贴身的衣服都发粘了，服了张紫萸的中药以后，出汗明显减少了，正赶上前天天气晴好，阳光灿烂，房间里也略微有了些暖意，趁着傍晚气温还没下降，陈慈恩让朱嫂烧了一大锅热水，她要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

到底是初春天气，地气还没升上来，太阳一落山，气温就迅速下降。

陈慈恩洗着洗着，浴缸里的水渐渐就凉了下来，她赶紧从浴缸里出来，一连打了几个寒战，急忙用浴巾擦干身体，回到卧室，刚钻进被窝里，又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她想，坏了，前面的药恐怕要白喝了。

吃晚饭的时候，她感觉腰间一阵阵发凉，让朱嫂给她灌了一个汤婆婆抱在怀里，也无济于事。

第二天早晨醒来，她觉得腰髋部一阵阵的疼痛，转动起来也不灵活，心里有些发毛，她不敢贸然起来，躺在炕上慢慢活动了半个时辰，症状才有些好转。

但两条腿却出现了奇怪的感觉，好像有蚂蚁一只轻轻地爬过，她觉得纳闷，这还没到惊蛰呢，蚂蚁怎么就出来了？伸手一摸，什么也没摸到。

听了陈慈恩的介绍，张紫萸微微点头，说：“陈姑母，你这是因为长期出汗，毛孔都打开了，洗澡的时候寒气乘虚而入，潜入肌肉腠理之间，引起的这个毛病，我再给你开个方子，只比前方加了一味黄芪，叫做桂枝加黄芪汤，喝药之后，您要多喝点热粥，以助药力。”说完，便埋头开好了药方。

陈世栋接过药方到柜台去取药，陈慈恩趁机问张紫萸：“紫萸姑娘，问你个事行吗？”

张紫萸笑道：“您问吧。”

陈慈恩向张紫萸面前凑了凑，小声问：“紫萸姑娘，你定亲了吗？”

张紫萸没想到陈慈恩会问到这个问题，脸上一红，随即摇了摇头。

陈慈恩开始大夸特夸起陈世栋来，说他从小聪明伶俐，人见人爱，花见花开，长大之后性格温和，心地善良，又是名校毕业，若不是因为照顾她这个孤老婆子，也不会离开省城的大医院。

张紫萸不好意思打断她，越听脸越红，她小声问：“陈姑母，您侄子确实很优秀，但我不知道您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陈慈恩直言不讳地说：“我觉得你们俩很般配的，难得的是咱们两家还是世交，当然了，门当户对只是一方面，最要紧的是人品要好。”

张紫萸说：“陈姑母，您恐怕不知道，我们家的规矩可大了，婚姻大事我自己做不了主的。”

“紫萸姑娘，我也和你一样，也是大家庭里出来的，十六岁那年，我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就是因为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稀里糊涂地嫁给了一个既不爱我，人品也不好的男人，前半生受尽了精神折磨，最后还弄得孤身一人，我就是吃了太听父母话的亏。父母都是为了孩子好，这一点我不否认，但有时候，父母为闺女选择的那个男人，他们也未必十分了解，两个人的性格合得来才是最要紧的。”

陈慈恩自管自顾地唠唠叨叨，张紫萸低着头，将手里的钢笔转来转去，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坦白说，认识陈世栋之后，张紫萸的心里也并非波澜不惊，从各方面综合考虑，陈世栋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若是嫁给他，虽说不能大富大贵，起码可以情投意合。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爹妈都不是封建迂腐之人，看人都很有眼光，相信他们肯定会为她选择一位人品上佳的夫婿，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好人和好人一起生活，未必就能过上好日子，正如陈慈恩所说，两个人的性格要合得来，情投意合，彼此爱慕，才能执子之手，可以偕老。若是嫁给自己不爱的或者不爱自己的人，生活沉闷无趣倒也罢了，更可怕的是吵吵闹闹，家里鸡犬不宁，那样的话，倒还不如不嫁，一个人过一辈子算了。

虽然陈世栋条件不错，但是，俩人若想牵手，并非易事。作为家中最懂父亲的孩子，张紫萸的忧虑跟父亲有关。

张再景是兴州市中医联合会会长，近十年以来，从政府到地方，很多文人大员，特别是留洋回来的个别精英们认为中医不科学，多次提出要废黜中医，让西医一家独大，连政府要人都支持这种做法，延续了几千年的祖国医学，难道就这样毁于一旦？中医界的人士纷纷起来请愿，甚至闹出罢工的事情，后来政府派人出来和稀泥，事情才不了了之。今年，这股妖风不知从哪个角落又刮了出来，有的人说中医不科学，是巫术，贪人钱财，误人性命，政府里面也有了回应，虽然这次没有提出一定要废黜中医，但也颁发了一个条例，里面规定了很多条条框框，其目的就是尽可能地缩小中医的经营范围和权利，让他们自生自灭。

张再景是兴州市中医界的领头人，他召集兴州有名的中医大夫共同起草了一份请愿书，请求政府不但不能废除中医，还需要将其发扬光大，并在请愿书上第一个签了名，递交给市卫生局。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的闺女要嫁给一位西医大夫，别人会怎么看他？

张紫萸正在胡思乱想，陈世栋提着药包推门进来，他扶起陈慈恩，和张紫萸说再见的时候，发现她的眼神明显在躲避，他就猜到陈慈恩可能对张紫萸说了什么。

自从上次找张紫萸看过病，陈慈恩就对她念念不忘，张紫萸成了陈家饭桌上的重要话题，陈慈恩三句话就能扯到张紫萸身上，令陈世栋哭笑不得。

回家的路上，陈世栋问姑母：“您是不是跟张大夫说了什么？”

陈慈恩摆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说：“没说什么呀？就是随便问问她定亲了没有？”

“哎呀姑母，您是去找人家看病的，干嘛问人家这个？”陈世栋觉得姑母实在是多此一举。

“我这不是看着她和你挺般配的，想给你们牵牵红线吗？我没出嫁那会儿，如果遇到这么个热心人，给我介绍个好男人，我至于嫁给那个混蛋吗？”一联想到自己的婚姻，陈慈恩就越说越激动，陈世栋对她的好心不领情也罢了，还要埋怨她，她能不是生气吗？

陈世栋笑着说：“姑母，这件事您就别操心了，别的事我可以依着你，但感情的事还是让我自己做主吧。”

陈慈恩一愣，问道：“这么说来，你并不喜欢张紫萸？”

陈世栋无奈地摇摇头，解释说：“姑母，就算我喜欢她也不能操之过急呀，像她这样的女孩子，矜持得很，要像春天的太阳融化冬天的积雪一样，慢慢打动她的心才行。”

陈慈恩竖起大拇指，夸奖侄子说：“还是你说得对，我的确有些操之过急了，其实我也是怕她被人抢走了嘛。”

陈世栋胸有成竹地说：“您放心，是我的，谁也抢不走，不是我的，我也抢不来，张紫萸虽然传统，但她绝对是个有主见的女孩子，她知道该选择什么样的爱人，我坚信这一点。”

“我听紫萸的意思，婚姻大事还得要听父母的，上一次张再景不是说要邀请我们到家里吃饭吗？我想通过这次吃饭的机会，跟张再景提亲，这都过了好几天了，吃饭的事，怎么没了消息呢？”

“哎呀，姑母，人家不像您这么空闲，想什么时候请客都可以，拜托您了，这件事千万不要跟张叔提，我已经说了，婚姻大事由我自己来解决，您千万千万不要插手。”陈世栋终于失去了耐心。

陈慈恩见侄子生气了，也不敢犟嘴，像惹了祸的孩子一样，委屈地看着陈世栋，说：“好了，你别生气，我保证再不多嘴多舌了。”

陈世栋立刻拍了拍她，笑着说：“这才是我的好姑母。”

世上的缘分就是如此，有的人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却始终无法走进对方的心里；有的人仅一面之交，却能透视对方的心灵，用宿命的观点来说，这叫缘分，用科学的观点来分析，这叫生物场产生共振。但是，现实和理想是两码事，爱是两个人的事，是梦幻般的理想；婚姻却是两家子的事，是摆在面前的现实。只有在两厢情愿的基础上，婚姻才能水到渠成，这个两相情愿不仅指当事的男女双方，还指双方的家庭，只有得到双方家庭的祝福，婚姻才可以顺理成章，并牢不可破，陈世栋虽然年轻，但也通晓这个道理。

时间不觉到了三月三，天空浠沥沥下起了春雨，透过细如牛毛的小雨望去，整个小城像一幅淡淡的写意山水画：杨柳如烟，杏花如雨，青砖碧瓦，花伞如锦。

傍晚十分，街灯已经亮了起来，张再景和张紫萸看完了病人早已归家，张桂心因为有些事情要处理，晚归了一会儿。

他打着油纸伞，沿着大街，一路走到了兴河边，清澈的春水潺潺流动，在雨中泛起无数的涟漪，整天忙忙碌碌的他还从来不曾注意过身边的风景，原来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城，也是美得如诗如画。

来到他每天必定经过的小桥边，他刚要迈步上桥，发现桥边坐着一位衣衫单薄的老人，浑身都湿透了，在傍晚的寒风里瑟瑟发抖。

他走过去，将雨伞擎在老人头顶，问了句：“老人家，您是不是迷路了？”

老人看都没看张桂心一眼，回答：“我面前本来就没有路，何来迷路之说？”

一边说，他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成一团的纸张，展开了给张桂心看，纸张已经潮湿了，字迹虽然有些模糊不清，但张桂心还是看出个大概，这是一张算命先生用来招揽顾客的幌子，虽说只是一张幌子，但字迹工整，笔法遒劲有力。

张桂心问他：“这是谁帮你写的？”

他头也不抬地说：“我这人虽然没用，但向来不爱麻烦别人，是我自己写的，先生，你算命吗？今天天气不好，我给打半折。”

看来，这是一位落魄的文人，肯定遇到了什么难事，才流落在异乡的街头。

张桂心也是个热心肠，就劝慰他说：“老先生，不管遇到什么难事，都要想开啊，也许过了这个坎，后面就是一马平川。”

老人这才抬起头，仔细地打量了张桂心一番，说道：“年轻人，你说的都对，但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虎落平川被犬欺？”他撸起破棉衣，伸出瘦骨嶙峋的胳膊给张桂心看，张桂心见上面满是新鲜的伤痕，心里不禁一沉，问道：“这是被谁打的？”

老人指指桥洞子下面一块干爽的地方，那里有几个流浪汉正在抱团取暖，老人说：“那些乞丐，他们说这里是他们的地盘，不准我在此留宿。”

张桂心向周围张望了一圈，附近确实没有老人可以安身之处，他又问老人是哪里人氏？

老人告诉他，不远，离这里有五六百里一个叫朱镇的地方。

“五六百里，您徒步走过来也得一个月吧？”

“差不多吧，我是走走停停，记得刚离开朱镇的时候是立秋，我一边走一边给人算命，走到合适的地方，就多停留些日子。唉！得亏好心人送了我一件破棉袄，要不，我早就冻死在冬天的冰雪之中喽。”老人说这句话的时候，竟然笑了一下，好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张桂心动了恻隐之心，问他：“老人家，你在老家都干过什么活？”

他回答：“在人家药铺子里打过杂，药铺子里的粗活我都干得了。”

张桂心一听，这不正好吗？裕兴堂正好缺一个打杂的人手，昨天爹还吩咐老何多留点心，招个合适的人来，但千万别是睁眼瞎，看眼前这位老人不像是个懒汉，虽然瘦弱，身体倒还硬朗，最难得的是，他有文化，写得一手好字，倒不如让他试试，若是干得好就留下，既解决了他的温饱问题，裕兴堂也找到了人手。若是干不好，就让他去芍药圃帮忙，也算给他找了个安身之处。不过，这件事情不能由他一个人作主，还要爹同意才行，不如先将他回家，跟着老秦一铺炕上吃睡，反正这些年，张家也没少收留他这样的人，老秦、老孟他们不都是这样走进张家的吗？

想到这里，张桂心拉起老人说：“跟我走吧，我给你找个吃饭的地方。”

老人站了起来，却不肯跟他走，他说：“我不去，我从来不白吃人家的饭。”

张桂心耐心地解释说：“不会让你白吃饭的，你跟我去了就知道了。”

老人用怀疑的目光大量了张桂心一番，见眼前这位年轻人不象是坏人，这才哆哆嗦嗦地跟着张桂心走进了张家。

路上张桂心问他贵姓，他说姓宋，水浒传里宋江的宋。

安排好老宋，张桂心匆忙赶到大厅，一家人都回来了，坐在一起等他吃晚饭。

张桂心将遇到老宋的事情跟张再景说了，张再景半天没说话。

张桂心沉不住气了，小心翼翼地说：“爹，我看他可怜，就把他给带回来了。”

张再景“嗯”了一声，还是没有说别的。

“爹，你不是让何叔打听着，找个合适的人到裕兴堂打杂吗？这个人虽然年纪大点，但难得的是能写会算，依我看来，让他过去，是再合适不过了。”

张再景望着他，严肃地问：“你了解他吗？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裕兴堂可是咱家几代人的心血，万一混进个什么人去，做了手脚，砸了裕兴堂的牌子，咱们对得起祖宗吗？”

张桂心低下头，喃喃地说：“看来，是儿子欠考虑了。”

“既然人你已经领回来了，再撵他走也不合适，就先让他干几天，你和紫萸都瞪起眼来，多提防着他点。”张再景吩咐道。

张桂心和张紫萸连忙点头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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