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末年之人不寐 第十三章 慎道

庐江太守府。

“张狂今年年岁几何？”陆康捋着胡子问道。

“狂苟活十有四年。”张狂抓抓脑袋回答道，自己都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才勉强十四岁，长得这么大。

“真是少年英雄！”陆康笑呵呵地看着张狂，像是在看女婿似的眼神，看得张狂有些毛毛的。

陆康举杯：“甚好！饮酒！”

张狂端起酒爵一饮而尽，还是不能适应汉朝这种低度、浑浊的酒，咂咂嘴，抓了一块不知道什么肉压了压酒气。

这里要稍微说一下汉朝的宴会。

总体来说，分为两种：说事和喜事。

不像说事后世的酒宴，要么吹牛，要么泡妞。像陆康这样的就是说事的酒宴。大家都恂恂如君子，就国家大事或者学说理论互相交换一下意见。

意见不同也不会争得面红耳赤，而是互相讨论、求同存异，有点像是后世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似的，这是宴会的总原则。

而喜事的宴会就跟后世没有什么不同了，总原则就是宾至如归、不醉不归。还有一点是需要提出的，汉朝的宴会，一般是同一个阶层的人之间互相交流的工具。

同一阶层指的是：同样为官的、同为贵族的、家族内部的等等等等。不同的阶层，如：贵族、平民。

官阶差别较大的，如：郡守和县刀笔吏。家族中层次差别较大的，如：嫡长子和同族旁支的庶子。这样的情况下，是不会在宴会当中坐在一起的。

当然，也是有特殊情况的，就像今天陆康的宴会。宗浩、蛮五、张狂、周阳，身份各不相同，甚至就连紫衣少年也在席上。

“今日在座各位都非常人，亦非外人，何不畅言天下大事？”陆康端起一杯酒扫了席上众人一眼说道，“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

来了！张狂心中暗自说道。

陆康的一番话，众人听懂了前面，大部分人都没有听懂后一句。

“大人……”

“老师……”

张狂和周阳同时说道。

“周阳先请！”张狂让了一下。

“不，您先请！”周阳偷偷地耸了耸鼻子，鼻子中轻轻地发出一声“哼”。

张狂有些哭笑不得，这周阳还在生气。

张狂整了整自己的汉朝服饰说道：“太守大人的意思是：让我们畅谈天下大事，不必因为年龄与其他原因而掖着藏着。”

张狂的话一说完，陆康的眼睛不由得又亮了三分，这张狂外表狂放，不修边幅，学问却是有一些。

“老大人，蛮五有话说。”蛮五最是心直口快。

“但说无妨！”陆康也很喜欢这个勇敢机灵的蛮族小伙子，平时他对自己的敬爱，陆康也是看得出来的。

“蛮五乃蛮荒之人，粗俗不堪，然蛮五知道好与坏。俺们江夏蛮并非真心造反，只是为了一条活路。

宗浩大人带领俺们秋毫无犯，均分粮草，使俺们人人得以存活。俺们在江夏郡的深山之中建立了营寨，采集狩猎，不仅重新开垦了耕地，也交换山中飞禽走兽，不曾杀掠百姓与商人。

就这样，江夏郡守仍然对俺们喊打喊杀。不知是何道理？俺们仅仅想活下来而已！”蛮五想到饿死的父母和乡亲，眼中不禁有些湿润，七尺有余的汉子偷偷地抹了抹眼角。

“唔……”陆康看着蛮五不知如何作答。

“明公。”宗浩也打开了话匣（xia）子，“浩本是一躬耕之人，也曾读过几本圣贤书。看到百姓流离失所，饿殍（piao）遍野，心中不忍，故带领蛮民深入山野以求苟活。

浩可对天明誓，不曾杀害一良善之人。仅愿手下之人，不受饥寒交迫之苦。黄穰之流民乃是裹挟而来，浩之流民皆为无处求活，暂时收留。

以浩之愚见，推己及人，天下之郡，皆如江夏与庐江二郡。困顿之时，无救济之义；求活之时，有杀良之功。此诚不可取！”

“天下之民，多为良善之辈，不论蛮荒中原。逼良为恶，逼民为贼。子荡此言，吾当深铭于心。”陆康有些痛苦，又有些愤怒，在他眼中，百姓只要有口吃的，就不会造反。

这些年，底下的官员地主确实是逼民太甚了。

周平是个剑客，平时基本不说话。张狂、周阳、紫衣小孩儿则都是乱世当中的孤儿，听了蛮五和宗浩的话，有的若有所思，有的陷入了回忆当中，一时间大堂之上沉寂了下来。

陆康端起酒爵一饮而尽，看了周阳一眼。周阳会意。

“老师。”周阳对着陆康深施一礼：“江夏、庐江两郡反，非止天灾，亦是人祸也。

中原、蛮荒本非一体，易生隔阂（he）。况此次祸乱，不止蛮荒，平民百姓跟随起义者，亦有十数万众，除去黄穰（rang）裹挟之五万余众，其余皆为自愿跟随。

阳（周阳），常在两郡行走，水旱接连，民不聊生，颗粒无收，途有饿殍。此天灾一也。地方官吏虽无劳民伤财之举，却有有荒无救之实。此人祸二也。

除此以外，佃户无数，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府库歉收，豪富丰盈；甲兵老旧，家将精良。

长此以往，国无可战之兵，民无饱食之粟，外不可御强敌，内有流民之患。此诚取乱之始也。世家大族鼠目寸光，贪心自肥，一旦有乱，必有身死族灭之大祸，悔之晚矣！”

听了周阳的一番言论，紫衣小孩儿一直波澜不惊的双眼泛起一丝涟漪（lianyi），又慢慢地消散开去。

张狂则盯着面前的肉食猛吃，毕竟在山林当中转悠了那么久，盐也少，调料也少，食物的花样也少。膳食的不均衡让张狂感觉自己的智商都有点下降了。

他没有看到，宴席上的所有人都把眼睛看向了他。

“嗯？”张狂拿着一只羊腿猛咬，原汁原味，肉汁和油脂顺着张狂茂盛的黑须滴落在地上。张狂突然觉得有些安静，抬头看了看四周，发现大家都笑着看着他。

张狂放下羊腿，用衣襟（jin）抹了抹自己的嘴角，像陆康似的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各位所言极是，发人深省，狂深有同感。”

说完这句没营养的话，张狂又自顾自地拿起羊腿撕咬起来。

“张狂，你我初次见面便有“官贼”之论，必有所谓。何不一舒胸怀？”陆康听了张狂的敷衍之词，并没有打算放过他，目光切切地看着张狂。

张狂有些不舍地放下手中的羊腿，看了看陆康，又扫了宗浩等人一眼，双手在身上蹭了蹭，对着陆康深施一礼道：

“狂请问：南蛮安否？”

“不安。南蛮若安，岂有君属？”

“狂请问：东夷安否？”

“不安。山越频起，民生沸腾。”

“狂请问：北奴安否？”

“不安。匈奴西遁，鲜卑代之。”

“狂请问：西羌安否？”

“不安。张奂无后，诸羌无统。”

“狂请问：中央安否？”

“……”陆康久久无语，心中升起对汉室的深深忧虑，独自闷闷地喝了一杯酒。

“不安。皇帝卖官鬻（yu）爵也久矣，百万九卿，千万三公。世之豪富寡能者，咸归中央。岂能不礼坏乐崩？”张狂看到陆康沉默不语，替陆康把所有的话说了出来。

“依张狂所言，这汉室可是无可救药了？”陆康死死地盯着张狂，似乎只要他说出大逆不道之言就准备将刀斧手召唤出来，把张狂剁成肉酱。

张狂视若无睹，反而也将双眼死死地盯着陆康，说出了《三国演义》开篇的那句：“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陆康听到这句话，心中一动，手中一抖，酒爵掉落在地，酒水将红毯染成了深红色。

“胡言乱语，汉统四百余年，虽有动摇，仍有忠志之士，必能扶大厦于将倾。”周阳倏（shu）地站了起来，反驳张狂的观点，同时双眼紧张地看着陆康。看似斥责张狂，却隐隐有保护的意思。

陆康看到周阳紧张的样子，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张狂，你还没有字吧？”陆康突然问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狂自幼失怙（hu），尚未加冠，不曾有字。”

“冠字本应加冠而行，冠礼辅之。然，今吾观汝之特立独行，深有才具。大道于前，应慎思之，笃行之。故老夫为汝表字：慎道。可否？”陆康看着张狂，情真意切地说道。

“慎道！”张狂心中默念道，似乎有些明了，深深地看了陆康一眼，对着陆康深深一揖道：“狂，谢太守大人赐字。”

“慎道兄，应执师礼！”周阳看着张狂，白嫩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不必！”陆康挥挥手，心中有几分担忧，又有几分庆幸，心中默念：道不同，无有师生；张慎道，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