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生暮死 飞蛾扑火篇1

六七点钟的时候，我踩着即将降临的夜幕独自一人往镇子外面的田野里走去。手里拎着个篮筐，里面的大号矿灯碰撞着烧酒瓶子叮当作响。

穿过国道以后就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庄稼地里零星散落着几座孤坟。头上不知是蝙蝠还是燕子的黑色东西呼啸着一掠而过，短暂消失过后又直冲冲地扑面而来。灼热的太阳早已不知踪影，只留下赤色的云霞无力等待着被远方黑夜吞噬的命运。不管是远处大杨树上的知了，还是脚下杂草堆里的蛐蛐，各种不知疲倦的聒噪声音意外地衬得这周围静谧得可怕。

平原里渐渐有了上坡，身后镇子的饭香和烟火气息逐渐遥远，眼前庄稼地里的土坟渐渐零星成片了。再往深处走，连庄稼地也不见了，荒野上大片大片的灌木丛和矮树林里，孤零零地闪着一两个摸爬嚓的村民手电筒里的光芒。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月亮和星群已经占据了视野，于是从篮子里掏出大号矿灯打开，一道光笔直射向了遥远的天幕。这灯是爸爸从厂里拿回来的，已经久不再亮，所幸本人打小就喜欢捣鼓东西，修好它更是易如反掌。把矿灯拆开来拿着电表反复测试之后，我在镇里唯一的五交化买来零件将生锈的部分换掉，顺便还买了个崭新的灯泡。这个大号矿灯就这样在我的手里重获了新生，现在它已是我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了。

穿过野树林以后，就是这个上坡的坡顶了，而那坡顶就是——一片坟地。镇上的人都叫它“郭坟”，我怀疑是“锅坟”，因为这里除了地形极像是一口锅之外，镇子里几乎没有几户姓郭的人家，更何来这么大一片“郭坟”呢！倒是镇子上姓王和姓刘的人家更多，期间过世老人也多葬在了这里。郭坟的边缘处又添了几座新坟，高大的花圈栽在坟边上，四处弥漫着燃烧后纸钱灰烬的味道，绑在树枝上的白布条随着晚风微微飘动着。明明没有一个人影，耳边却传来了哭坟的声音……

我是向来不信鬼神之说的，不然也不敢深夜造访这里。哪怕此刻有鬼火冒出来，我也要拉着它讲一讲白磷燃烧的原理。等两只脚都迈入了坟地，我随即蹲下身子开始布置今天的陷阱。

首先用截短的铁锹挖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坑来，将泥土铲在一旁，然后将拌好的麸皮，玉米糁等猪饲料里面加入少量的香油和白酒拌匀，平铺在坑底，最后铺上一点枯枝干草，用刚才挖出的土将坑薄薄地掩埋住，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咦？你在干嘛？”突然一个清亮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我吓得几乎是一个踉跄。你想啊，此刻我正蹲在坟场的边缘刨坑，声音又从我正前方的郭坟上传来，这夜幕降临，四下无人的，会是个什么妖精？

我刚想给自己壮壮胆，瓮声瓮气地反问一句“你是谁，有什么事”呢，一个瘦弱的女孩身影已经从新坟的后边绕了过来，走到了我的面前。她的眼睛大大的，圆圆的，像两个铜铃铛一样反射着被我搁在脚边的大号矿灯所散发出来的幽光。她穿着到膝盖的碎花裙子，脚上是一双沾了泥的水晶凉鞋，一头长长的秀发扎成了羊尾辫垂在后面。

等看清楚这是一个人，准确来说还是一个妙龄少女的时候，我几乎立刻就垂下了头，哪怕这夜色早已将我的脸红隐藏起来，“我在……挖陷阱呢。”

“你挖陷阱干嘛？抓野鸡？鹌鹑？还是野兔啊？”

“都不是，我在捉土鳖。”我怕她听不懂，又解释了一下，“就是一种虫子，也是一味中药……可以卖钱。”

“就像超大号西瓜虫那样的吗？黑色的？”

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小瞧她了，“嗯”了一声回应她，继续埋头填充我的陷阱。

“是不是一节一节，还长着触角的那种？”她慢慢地也蹲了下来，然后在我没注意到的地方，用手捏住了一个挣扎着的多脚昆虫。

“就是它。怎么你不怕虫子吗？”她把土鳖放在我递过去的手掌里，我合上手掌，然后将它丢入已经铺好了锯末和泥土的废茶叶桶里。

“咦，这么小的你都要啊。”她满不在乎地说。

“养养就肥了。”

没错，在我睡的东屋里，有一个专门的土鳖养殖盆，简单来说就是拿一个小一点的洗脸盆倒扣在大一点的洗脸盆上，里面依旧放上锯末，泥土，还有拌了香油的猪饲料。只要定期撒水保持盆内的环境潮湿，差不多半个月时间，那些小土鳖就像吸了水的海绵一样快速膨胀起来，等到了那个时候再卖给镇子上专门倒腾土鳖的贩子也不迟。

“我爸爸之前也养过这些。”话语里有着无限的伤感。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可我一直没注意到的是，她亮晶晶的眼睛里反射着光芒的，分明是泪痕。

“对不起。”触及到她的伤心事了，我几乎是一瞬间回想了起来，镇子西头的大马路边半个月前才大搞过白事，听说死的人是一对夫妻。那对夫妇凌晨出门着急赶工的时候，骑着摩托车在国道上铤而走险高速逆行，不幸与一辆疲劳驾驶的司机开着的大货车迎面相撞。

这女孩，分明就是那对夫妇留下的遗孤啊，名字好像叫小慧。

所以，在这么个时间这么个地点遇到她，也就不足为怪了，她大概只是放学过后前来祭拜父母之类的吧！

从此以后，她就只能和年迈的爷爷奶奶相依为命了。要是隔壁大妈没造谣，我也没有听岔的话，她那年迈的奶奶也在那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沉重打击之下卧床不起了。

想到这里，我的眼里不禁流露出同情，说话也温柔了不少，“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她沉默了一下，目视着我将掩盖好的陷阱旁边插上一截树枝作为标记，然后缓缓地站起身，视线最后一次往新坟那边一扫而过。

一股诡异的晚风从似乎很遥远的地方吹过坟地，再缓缓吹拂在我俩的脸上。她的一小簇细长刘海被风吹乱挂在了鼻梁上，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想帮她撩起刘海，再抚去她脸上泪痕的冲动。

她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在前面。也许是穷极无聊吧，我有意无意顺着她踩过的地方下脚。等远远地可以看到镇子上灯火的时候，她突然停住了脚步。

我急忙一个刹车，差点就挨到了她的后背。她的腰挺得笔直，脖子也很修长。她转过身对我灿然一笑，和郭坟上那个哭唧唧的样子简直是判若两人，然后，她笑着对我说，“拜拜。”

我明白她的意思，剩下的路我已不便再送了。在路灯的橘色光芒之下，我把手里的大号矿灯熄灭，目视着那碎花裙子的背影穿过国道，慢慢地融入小镇，在一栋二层小楼的拐角处消失不见。心里暗暗赞叹，这个女孩可真是不简单，期待着与她再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