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的爱情故事 023. 昨天老母亲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昨天老母亲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它大致是这样的。

村里有一个人，特别可怜。他和妻子在院子里推磨盘，起了争执，就拿起推磨盘的棍，一下子把妻子打死了。然后这个人蹲了很多年监狱。我妈说，真可怜啊，出来的时候都是老头子了。

我一听就纳闷，可怜的不是这个人的妻子么?她被丈夫一棍打死了。丈夫可还活着呀。我这样给老母亲讲。她也低下头说，女人真是可怜，给人家像驴子一样拉磨，还被打死了。但是在我说话之前的几十年，在我母亲心中，这个故事的主角，最可怜的人，一直是这个蹲了监狱的男人。

我又想起一个故事，我的祖母，是在不到50岁的时候自杀的。她死之后，祖父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清理了。仅存的几张照片是我伯父手里保存的。我到20岁才看到亲生祖母的样貌。

我曾问过父亲，祖母不在的时候是怎样的场景。父亲说他不知道。他在附近的县城电厂学习，回到家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两个伯父住的更远，更是什么都没见到。回到家里，人已经没了，怎么没的？祖父说，喝了药的。

我不曾怀疑过这个故事。只是小时候会想，如果我有亲生祖母，是不是家里的氛围会不一样一些。直到我工作后，给相熟的同事大姐讲这个故事。大姐一听就说，你爸爸兄弟三个，没问过到底怎么回事么？一个人不明不白就没有了。

我才怀疑起来，才发现这是一种不明不白。祖母当时不到50岁，身体还好，三个儿子都已经成年，二伯父刚刚结婚。二伯母说，祖母死之前还在给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就是我姐姐织小衣服。多么大的难关，让她等不到这个孩子出生。她和祖父的感情是多么的稀薄，以至于祖父在她死后不到两年就再婚了。家里不再有一丝她存在过的痕迹。她的故事无人讲述。这些年反复被我的父亲和他的兄弟们讲起的都是祖父如何偏袒续弦的妻子，亏待亲生的儿女。

我们姐妹偶尔想起她，也是在想，要是有亲生的祖母，我们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一些。祖母也不再是自己故事的主角了。

这些故事让我不禁想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杆偏了的天平。我母亲的天平偏了，在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中，总是习惯把男人当主角。我和父亲的天平偏了，在母亲和儿女的故事中，总是习惯把自己当主角。

那些被抢走了故事的妻子，母亲。故事对她们多么的不公平啊。因为她被打死，害男人坐了监狱呢！因为她自杀了，害我们都没有母亲和祖母了呢！

当我们偷偷把故事的主角换掉的时候，整个故事的是非都已经偷偷变掉了。是什么决定我们如何选择故事的主角的呢？

男人比女人重要，孩子比母亲重要，是这个文化圈一直以来的偏见么?

我又想起一个故事。几年前，本地的一个高中生跳楼了。当时大家又是一番讨论，孩子学习压力太大啦，孩子太脆弱啦，或者猜疑孩子遭到了什么不公之类的。我相熟的一位师兄，是这个孩子初中的班主任。他偷偷地把孩子留下的文字给我看。在那篇文字里，孩子仔细地解释了自己的选择，是因为看到的生命的无意义，与他人无干，他并不特别沮丧，也并不特别悲痛，只是觉得没有太大意义。

师兄为这个孩子难过了好几年。他说这是一个特别的孩子，从初中就能看出来。他很难过，正是因为特别，这个孩子选择了死亡。但是让他最难过的是，没有人尊重孩子的故事。

他们忙着批评孩子脆弱，他们忙着为失去儿子的父母鸣不平，他们想方设法地找学校和旁人的纰漏，用自己狭隘的脑筋为一个聪敏的孩子归因。最让我生气的是一个同事淡然地说，现在的孩子太有福了，要是吃过他年轻的时候吃过苦就不会死了。他要当这个死去的孩子的故事的主角！

说是儿女比母亲更重要，自杀的孩子却更没有发言权，他们是整个文化圈里的最底层，因为用死亡这种极端的方式背叛了自己的父母和自己的责任。

但是如果你像我一样熟悉受过伤害的孩子。你就会发现他们常常用痛和死亡去讲述自己的故事。

他们用中性笔和小刀在自己的手臂上刻画。他们的大喊大叫。他们编故事来吸引老师和同学的注意力。他们在讲述自己的痛苦。而父母听不到，父母只看到他们自己的痛苦，他们为什么会有一个不正常的孩子，他们痛苦得不得了。

你是大人了，我不在意你，我在意的是孩子的痛苦。减少孩子的痛苦才是我的工作，我在心里这样说。

之前有一个孩子，母亲一边开着车一边批评他。因为拥堵，车停下来了。孩子打开车门，从立交桥上跳下去了。

成年人们又激烈地讨论起来。孩子脾气怎么这样大？母亲该很后悔吧？开车一定不要吵架。

我知道，那决绝地一跳。其实是一句很简单的话。妈妈你看，我很痛苦，我痛苦得活不下去了。你让我痛苦死了。我死了，现在你明白我有多痛么？你听到了么？

那些因为996而自杀的年轻人，他们也在说一句很简单的话。这样工作好痛苦，我痛苦得要死掉了呢。有人说，这么苦，为什么不换一个工作。换一个工作，这份痛苦的声音就永远不会被听到了。每个人都渴望被听到。对于有些人来说，痛苦不被听到，比死亡还痛苦。

很难被听到的人会用死亡来说话，用死亡来换取一次发言权。善良的人杀死自己，凶恶之徒杀死别人。

但是他们都是用死亡在说话。

我们每天都在上网，都看到死亡的故事。你选择让谁讲出自己的故事，你选择谁做你故事的主角，选择权在你。你会如何选择？

也许你像我一样也有痛苦，渺小的，不被听到的痛苦。你可以选择用声音、文字去讲你的故事，由你决定谁是主角。不要用死亡去讲述自己的故事，因为那样你不仅不会被听到，而且永久地失去了对故事的解释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