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部道经 第二章

李轻尘重重叹了口气，才从熟睡中醒来。一道柔和的光线，穿透窗子，照在他的枕前，这间房子里弥漫着早晨清新的味道。熏黑的房梁带着陌生的感觉，将他的记忆唤了回来。李轻尘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醒了？醒了到我这里来。”苍老温和的声音，传进李轻尘的耳朵。

李轻尘像是没有听见一般，不为所动。但那个声音又连着催促了几声，李轻尘心里厌烦，掀开被子跳下了床。

拉开门后，一眼就看见了这颗高大的松柏。积雪落在它青绿的松针上，厚厚的一层。三间房子分散在松柏树的周围，没有寻常人家的围墙，瓦蓝的天空为背景，群峰映入眼中。房子与房子有小石头铺成的路连接，路上的积雪扫在两旁。李轻尘环视一周，走向中间的房子。

老道人穿着黑白的道袍，迎着朝阳坐在门内的蒲团上打坐。老道人指了指身边的另一只蒲团，“坐。”

李轻尘也不多问，依言坐下。双手抱着膝盖，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看着外面怔怔发呆。

良久，老道人又说了一句，“以后，你就跟着我学习道法吧。”

两只金色的大蟾蜍里，燃烧香料的青烟袅袅升起，笼罩在这间屋子中。这种名贵的香料本是凝神静心的佳品，但赵渊此时在绣着白鹤青松的红底地毯上，来来回回走个不停，让人不得不怀疑这种香料的功效。

良久，他急转回身，看着门口跪立的人，说道：“张家兄弟昨日下午才传递来密报，言道今日定能寻回道经！现在人也找不见了？”

“是的，宗主。弟子和袁师弟两人，昨夜子时到达李朝雨的家中，但那里早已没有人了。不过，屋子里有术法残留的痕迹，怕是……”长相普通的黑脸弟子，谨慎地斟酌着措辞。

“怕是什么，说！”赵渊语气中的怒火难掩，两道一字眉，在眉心处纠结成一团。

“怕是，怕是被人捷足先登，抢先夺去了。”这个弟子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说出。

赵渊心底涌起一阵无力感，这种心情就好像听闻师父仙逝的消息时一样，深深的疲惫感自灵魂最深处浮现。“袁岳呢？”

“袁师弟，还留在平洲城中。”

“传密令，让袁岳抽离李朝雨周围邻人的生魂，务必找出蛛丝马迹。”赵渊强自压下心潮，眼神中露出狠厉的神色，快速说道，“不管如何，张家兄弟这两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宗主！抽离生魂，这些人，这些人岂不是全部死了？”黑脸弟子惊讶地说道。

“到这个时候了，还能顾忌几条凡人的性命？宗门为此筹划了多少年，眼看就要成功，不能功归一篑。”赵渊冷着脸说道。

黑脸弟子有些犹豫，但没敢多言。

“将观魂镜也带去。生魂中记忆驳杂，你们两人的修为还不足以抵抗这些侵扰。用观魂镜抽离生魂中重要的记忆，带回来给我。行事时，小心些，别留下把柄。”赵渊思索了片刻又说道。他压抑着心中的愤怒、无力，仔细想了想这件事的细节。他在十年前，无意中得知李耀宗后人的下落，派了张家两兄弟，许以重诺，要求这两人无论如何都要找到那本道经的下落。漫长的十年里，在他觉得这件事石沉大海的时候，张家兄弟传回来一道消息，一道让他大喜过望的消息。谁想到仅仅是一夜之间，形势又急转而下。到底是那方势力，做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勾当？赵渊心头烦躁，瞪了一眼还跪在那里的弟子。“还不快去！”

“是是，宗主。”黑脸弟子诚惶诚恐地应了一声，从地上站起来，退了出去。

“赵宗主，清早就这么大火气？”伴随着低沉的声音，从屋外走进来一个方脸的老人，穿着青色的道袍。

赵渊听见这个声音，心情更坏了一层，他深吸一口气才看向来人，说道：“这些弟子做事总是一根筋，着实让人恼火。”周自禄一进门，便随意坐下来，打量着书房中的陈设。赵渊心中对这人的厌恶感更强了些，“周长老，怎得亲自到我这里来了？”

周自禄笑了笑，“宗主，贵人多忘事啊。上次我跟你提过黎长老年事已高，律法阁主事长老一职，我看还是早日另荐他人的好。”

赵渊神色不动，“哦，不知周长老有没有合适的人推荐？”

“呵呵，周某不才，愿自荐为律法阁下任主事。周某在宗门内向来公正严明，这么多年为宗门贡献良多，律法阁又是个极为重要的地方，周某自觉应当为宗门承担起这份责任。”周自禄说道。

赵渊心中腻歪，暗自骂道，真是有脸说出来。“周长老的意思我明白，这件事还待我与其他几位主事长老商议后再做决定。黎长老为宗门付出这么多年，也要尊重他老人家的意思。”

“哼！赵宗主，恕我直言，你这些年忙着找那本什么道经，修为一直停滞不前不说，惹得宗门弟子对自家功法都不甚自信，一宗之主都要谋求别家功法，别说这些才入门的弟子能练出什么名头。宗门主事长老，都是些碌碌无为的庸才，再这样下去，山河宗真的要沦为二流门派。我周自禄不站出来，为宗门前路说道说道，难道大家一起装聋作哑，眼睁睁着亡门灭派吗？”周自禄义愤填膺地说道。

赵渊脸色沉了下来，“周长老，大家都为宗门劳心劳力，怎么到你这里就说成碌碌无为了？莫不是只有周长老心系宗门吧。”

周自禄愤然起身，“赵宗主，宗门这些年一直走下坡路，你别说没有察觉！而造成今天这种局势，你们师徒两代都有责任！”

赵渊怒意再也压制不住，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周自禄，家师已经仙逝，他老人家重伤不治的原因，宗门上下都知是力退强敌所留。你要侮辱他老人家，先考考我的修为如何？”

周自禄今日前来的本意并非如此，只是言语相激，话便说到这步。他衣袖一摔，“你的修为，宗门上下也是都知。我劝你还是选贤举能，把宗主之位留给别人，落个好名声吧。”说完，他拂袖而去。

赵渊站在那里，心中已是将这个不知好歹的周自禄骂了千万遍，顺带着云雾峰的严知行。严知行修为是比他高，赵渊不信严知行对宗门当下的困境，会做得比自己要好些。只是这话对谁说去。山河宗在赵渊师父担任宗主时期，强敌来犯，毁了宗门根基悟道碑，即便后来赵渊师父拼着重伤垂死，击退了强敌，但话柄就此落下，隐患也由此开始。山河宗立宗百年，一跃成为西州一流门派，悟道碑才是关键。这悟道碑是山河宗开宗老祖，得自上古炼气士的传承，镇一方山水运势，碑文中含天地至理，能领悟到一套威力极大的功法。虽然后来宗门中观过此碑的人，留下一些自己领悟的文字记录，但后人始终不能明悟，自此这套功法被断去了传承。赵渊叹了口气，他处心积虑想要得到那本道经，也是无奈之举。想到那本道经，赵渊心中一动，听涛峰那位整天只知道睡觉的师叔吴自悠，或许可以找找他。

听涛峰的小路，从竹林中穿过，缓缓而上。多年来，听涛峰人迹罕至，杂草从小路石板的缝隙里挤了出来，覆满石阶。赵渊逐级而上，石板小路到了峰顶后，突兀地断去。如同一把护住庭院的巨伞，墨绿的青盖上积雪开始融化，淅淅沥沥滴着水滴。赵渊跨出一步，踏上房子与房子间小石头铺成的路。停在屋檐前，赵渊行了一礼，说道：“师叔，师侄前来扰您清修了。”

屋檐处也有融雪开始滴落，砸在檐下被雨水滴出的雨窝中，雨窝里一些小石头被洗的光泽明亮。滴落的水滴，撞碎在雨窝中的石头上，溅射向四周。赵渊回想自己上一次到听涛峰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师父自知时日无多后，一峰一峰拜访的时候吧。自己才做了几十年的宗主，怎么感觉已经百年一样漫长。

“赵渊师侄啊，呵呵。”老道吴自悠睁开眼睛，看着立在庭院中的赵渊，“师侄几十年不曾踏足听涛峰了。”

“说来惭愧，师侄忙于宗门事务，不曾来看望师叔，当真不该。”赵渊说道。

“师侄匆匆而来，站在这檐下思绪难安，扰得滴落的水珠都开始纷乱。定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吧，但说无妨。”吴自悠说。

门内两人坐在蒲团上，吴自悠身边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呆滞地盯着庭院中的某处。赵渊问道：“这个孩子是？”

“我收的弟子。”吴自悠笑呵呵的说道。

“恭喜师叔喜得弟子。”赵渊仔细看了看李轻尘，没什么惊人之处，不明白这老头半生都没有一个弟子，暮年怎么动了心思。

“师叔，想必也听闻过百年前李耀宗手中的那本道经的神妙吧。”

“略有耳闻。”吴自悠想了想，说。

“弟子前几天得知那本道经的下落，便派人撞撞机缘，或许能为宗门添一本功法。谁知，派去的两名弟子无故失踪！师侄又派了两名弟子前往平洲城中查看，竟是如何都寻不到踪迹了。我知师叔对于因循天道颇为擅长，想请师叔解惑。”

吴自悠叹了口气，说道：“师侄何必执着于术法末流。道法自然，心合天地，自得大道。我宗门内的秘笈经典已经够修得了，管他什么道经作甚。”

赵渊恭敬地站着，心中对于这番说教不以为然。“师叔教训的是，师侄修心不到，只是那两名弟子，宗门不能弃之不顾。还请师叔，劳神指点指点。”

吴自悠暗自摇了摇头，“那两人已经身死道消了。”

“什么？已经死了？那是何人所为？”赵渊说。

“是我们不能招惹的人。”吴自悠看了一眼不甘心的赵渊，“你要的东西，自然也是杀人之人拿走的。师侄，老道劝你就此罢手，别再纠结于这件事情。”

赵渊见吴自悠说得随意，“师叔，师侄诚心求教，还请师叔不要糊弄弟子。”

吴自悠摇摇头，“天道难测，凡人终究只能窥探一二。这只是老道我窥见的一面，师侄不必怀疑真假，信则是不信则不是。”

赵渊将信将疑，陷入深深的沉思中，却没注意到吴自悠身边的那个孩子死死盯着自己。

屋檐上的积雪，消融的更快了些。

水滴掉落的声音，渐渐连成一片，滴滴哒哒。

李轻尘看着赵渊离去后，嘶哑着问道：“是他让人杀了我父母吗？”

吴自悠老道又闭上眼睛，和煦的阳光照得身体很舒服，“杀你父母的另有其人。”

“是谁？”李轻尘眼神恨恨地盯着满头霜雪的老人。

“我不知道他的具体身份。只知道，他的修为已经接近天人。”吴自悠睁开眼睛，慈祥地望向李轻尘，“天人你知道吗？唔，怎么说呢，就是已经和故事里的神仙差不多了。”

“你为什么不救他们！”李轻尘干涩的眼睛中，又开始滴落泪水，伴随着屋外滴滴哒哒的声音。

吴自悠伸出枯瘦的手，想摸摸李轻尘的头，但被孩子躲开。“我救不了。”

“想报仇吗？”吴自悠转过头看向晴朗的天空，山峰的棱线起起伏伏，“那就好好学习道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