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郎简史 第三章 马前卒（二）

A

厚道哥，你练过童子功吗？

云儿被蔡厚道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拿手摸了一下发烫的双颊问。

儿时我是想练，我娘不让练。

蔡厚道意识到自己失礼了，把目光投到琴弦上。

云儿低下头，盯着脚尖，说向姨活着，肯定不准筒子哥练童子功。

为什么不让练？

云儿抬起头，盯着蔡厚道的鼻尖说，明摆着，筒子哥的童子功，肯定是你娘，舞姨教的。蔡厚道微微怔了一下，说这关我娘什么事，童子功是童子练的功夫，我娘是女的，练不了童子功，你不要冤枉我娘。

云儿撅起樱唇问，夜郎那么小，谁还会童子功？

那我怎么知道，我在夜郎只住过五个年头。

蔡厚道不想多事，打起马虎眼。

云儿抓住话题不放，说你儿时想练童子功，舞姨不会这门功夫，那你跟鬼学啊。

云儿，这事说来话长，一下说不清楚，你真想知道，就弹首曲子缓解一下氛围，容我仔细想想，好吗？蔡厚道被云儿拿话套住，想改变被动的局面，主动让出弹琴的位置，叫云儿弹琴解压。他娘亲在书信中多次提及云儿，说云儿乐感强，有弹琴的天赋。

行，我就弹弹你娘亲最爱弹的《石化吟》吧。

云儿坐到弹琴的位置上，试了一下琴音，屈起十指边弹边唱了起来：什么鱼儿没下巴？什么鸟儿嘴长牙？什么鱼儿没长腿？什么树儿不开花？逝去万载的世界可会重现？沉睡亿年的石头能否说话？长眠地下刚苏醒的化石啊，请向我一一讲述那奇幻的神话？你把我的思绪引向远古，描绘出一幅幅生物进化的图画。你否定了造物主的存在，冰冷的骸骨把平凡的真理回答。肉体虽已腐朽化为乌有，心生的灵火却悄然潜行地下。黑色的躯壳裹藏着生命的信息，为人世留下一卷珍贵的墨香。时光在你脸上刻下道道皱纹，犹如把生命的纹路细细描画：海枯、石烂、日转、星移……生命的血脉从太古不停向未来进化。复原的恐龙、猛犸仿佛在引颈长吼，重现远古林木多么葱郁、幽雅。啊，你精心设计的大自然，高明的魔法师，卓越的雕刻家！逝去万载的世界又重现，沉睡亿年的石头说了话。长眠地下刚苏醒的石头啊，你讲的故事多么令人神往、惊讶……

云儿停止歌唱时，十指交替抚过琴弦的曲音还在空中久久回荡。蔡厚道听得热泪盈眶，把戴在头上的白御厨帽摘下来擦了好几回脸。他听戏班主唱过这首歌。那时，他娘亲还不会弹琴，戏班主也是自弹自唱。娘亲是老子过世后，才开始自学弹琴的。

在他的记忆里，娘亲是个天才，学什么东西都可以无师自通。

戏班主调琴眼色不正，经常挨娘亲的巴掌。

厚道哥，曲子我弹完了，如我猜得不错，你老子练过童子功吧？

这个问题你要问我娘，我只知老子是个石匠。

石匠啃石头，应该有一身过硬的功夫。

也许吧，我老子死得早，没什么记忆。

你比我幸运，有个爱你疼你的娘亲。

那你把我娘亲当你娘亲好了。

好，那你告诉我，你的童子功练得怎么样了？

我在且兰府掌勺，没时间练，早退给你多筒哥了，你回夜郎，可不能跟我娘提这事。

蔡厚道最不想面对的事情，就是练童子功。这门功夫是不想成家的人练的。练功者练到一半，若想成家，前功就全泡汤，等于白练了。

B

行，童子功没练到家，那你说说舞姨的嫁衣功吧。云儿的情绪还沉浸在荡气回肠的音律中，她想借这个氛围通过蔡厚道的嘴多了解一下舞姨早年的家庭背景。

蔡厚道受到琴声的感染，也想对云儿摆摆娘亲摆的门子。

嫁衣功是我娘家传的功夫，传女不传儿。过去，舞家女儿不外嫁，只招上门郎。我老子是独子，婚前同意做舞家上门郎，目的只是想把我娘骗到手。我娘怀上我，不想留在家里，被老子带到采石场。采石场是我的出生地，也是老子的丧生地。

你老子骗你娘亲是不对的，石匠吃的是龙脉饭，食言会祸及自身，你老子身为石匠，连以石为天的理都不懂，太不应该了，你和舞姨应该吃了不少苦头。

不记得了，现在过得好就行，人应该往前看。

不知是你说得绕口，还是我脑子笨，我不太明白嫁衣的意思，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功夫啊？云儿把说开的问题扯回嫁衣功上。

这个我娘说过，嫁衣本意是指女子最美不过出嫁时，女子嫁人除去旧衣换新衣，为人妻犹如再世做人，需要放弃旧生活进入新生活。舍旧的目的是为了达到换新的目的。内功心法有十层，悟性好要十八年才能练成，这个时间与女子嫁人的时间相同。我娘十岁前爱刺绣，十三岁才练嫁衣功，嫁我老子嫁得早，十六周岁就过门了，嫁衣功的心法只练到六层就把内力传给我老子了。我老子刻石鼓文的口碑好，毛病是一喝醉酒就爱吹牛。他想在采石场同行面前炫耀，说嫁衣功能通天地。我老子仗着有我娘的六成功力护身，与同行比背石头，还是栽在鬼门关。蔡厚道说到伤心处，眼眶挂满泪水。

他摘下御厨帽，正想拭擦。

云儿从怀里掏出一块绣花手帕递给蔡厚道，说帽子有灰，我送你一张手帕。

蔡厚道感动得说不出话，拿手帕把眼睛擦了一遍，又擦一遍。云儿想打听更多关于舞姨的身世，弹起《离骚》中最感人的词段：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凋零兮，恐美人之迟暮。她原以为蔡厚道听了屈平怀才不遇的处境，心情会好点。

不料蔡厚道听了，反而变得更伤感了，哭得鼻涕都出来了。

她心里慌了，不知哪个词触动了厚道哥的伤心处，起身哼起疯先生平时最爱唱的山歌：嫁女若嫁夜郎西，脚板磨得辣兮兮。三担干柴烧窝酒，牛郎织女归无期。

疯先生说，牛郎织女是有情人的化身，唱这首歌能疗伤。

她想试试疯先生的话。

蔡厚道止住哭声问：云儿，这山歌是谁教你唱的？

疯先生死得不明不白，云儿不想提疯先生，给自己添麻烦，说夜郎那么小，能有谁啊，当然是筒子哥呗。蔡厚道把手帕对折好，放进怀里，沉声说，多筒王子跟思楠公主订有婚约，不会唱这样的山歌。他不想把多筒行刺王爷的事说出来。

那我想不起来了，可能是我记错了。

云儿被蔡厚道的冷脸吓了一跳，她不知道刚才还掉眼泪的蔡厚道对疯先生唱的这首山歌，为何如此敏感。多筒来且兰相亲，回去只说没谈成。她不知内情如何，不敢乱说话了。蔡厚道从铜镜中察觉到自己的脸色过于严肃，立即换上笑脸。

你仔细想想，这首山歌到底是听谁唱的。

厚道哥，筒子哥落到狗熊手里，我脑子很乱，想不起是谁唱的。

云儿担心蔡厚道跟疯先生有什么过结，更不敢把疯先生说出来了。她进入且兰府之前，风先生对她透露了一个黑幕。狗熊在江湖上公开的身分是马帮人，要她想办法摸清狗熊在公门的底细。理由是，在中原活动的狗熊突然出现在夜郎，一声不响就控制了多筒王子，肯定有卧底接应，才可能做得滴水不漏。

她问卧底是什么人？

风先生说有可能是楚人，也有可能是秦人，你要利用厚道的关系，把卧底揪出来。

她惊呆了，说秦人卧底可以理解，楚人卧底无法理解，夜郎贡楚的贡银没少送半个鬼脸，算计夜郎不合情理。

风先生说天下没有牢不可破的关系，在大利面前，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发生，这场变故也许是万金征联引起的，娘子河早有金脉的传闻，这把火搞不好会把夜郎烧光。

她说我不信楚人会打夜郎。

风先生说难讲，垂沙战败，楚人丢了不少地盘，拿贡国补充国土，也很正常，如贡地穷，靠山国不会感兴趣，如贡地富，被吃掉的风险就大了。

她相信风先生的话，是狗熊色胆包天，把自己关进牛圈。若非风先生出手相救，自己的清白就要黄在狗熊的手里了。最近，她正在收集垂沙一战的信息，想把战场的真实性如实记入《夜郎简史》的贡史版。深挖主将战败的根源，从中寻找错失战机的漏洞。

她想把这场战争编成鬼戏，何月白却当头泼了一桶冷水。

编战败史，你想长谁的威风？

红鼻子不批战败戏，她想找多筒王子解决。她约多筒在猎棚见面，原本以为战败戏会打开新的戏路。不料，一切还没有开始，却落入狗熊的圈套。

风先生怀疑，狗熊有可能是楚军的马前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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