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龙溪口人不会讲苗话。多筒的苗话是跟疯先生学的。
疯先生的苗话说得比峒话好。多筒去阴阳坡给娘亲扫墓,都会想法子带上疯先生。疯先生跟且兰人隔坡对歌,他也会跟着帮腔。有一回对歌,他拉肚子去解手,且兰人以盘歌的方式盘问对歌人的名字,疯先生把名字编到他的头上。
他要疯先生改口。疯先生不同意,说唱出的歌泼出的水,哪有收回之礼。
他怪疯先生越权。疯先生不当回事,说老子帮你对歌,用三筒天经地义。
他说三筒是小名,我长大了,你得改口了。
疯先生说叫惯了,有心改,嘴不听使唤了。
三代表三百年,对夜郎不利,你忘了?
老子没忘,小名敬过天地,拜过月神,改口不管用,你下海没钓到海眼龟续运,三百年的天数,已被定形,你想改变夜郎的运程,只有多烧香求娘亲保佑了。
他觉得疯先生的话不靠谱,是海边的台风能把房子吹跑,能见到海眼的人早没命吃东西了。疯先生把娘亲当神看,他不好过分指责疯先生。
在夜郎,鬼比神地位高。牛逼的大神到了龙溪口,待遇跟跑腿的小鬼差不多。由于苗腔比峒腔的发音悦耳,他对神的好感比鬼要高出几分。
夜郎与且兰联姻,他的内心是充满期待的。身为王子,他对战争不感兴趣,却得时刻做好战斗的准备。在以武力征服天下的时局里,战斗力才是生存之本。
身为王子,他愿意为百姓牺牲个人。
他对苗歌高看一眼,是苗歌比峒歌多了一股张力。
这种张力像石山上的苗根,能把石头的裂缝撑大。
他不认同疯先生的天数观,上阴阳坡对歌的兴趣就淡了。
疯先生跳楼,回水湾正好涨大水,排行全体出动,连尸体也没找到。他唯一能做的后事,就是背着老子把疯先生看向的神龟盘埋在了阴阳坡的分水岭上。
疯先生生前说,阴阳坡的分水岭是娘子河的脐带,死后能安葬在分水岭上,这辈子打光棍错过缘分,下辈子还可以投胎重新做回人。
作为苗歌传人,他更乐意把疯先生当成神。
疯先生的话,带有浓郁的江湖味,不能以常人推理。看了屈平的楚辞,他对疯先生的神话,才有了自己的见解。他把《离骚》写成简书烧成灰撒在分水岭。
灰色分水岭终年不结冰。龙溪口人都说疯先生号了一块风水宝地。
他上阴阳坡给娘亲填坟,也填疯先生的衣冠坟。
有窝马蜂相中衣冠坟,吊蜂人都不敢挖坟盗取,还把马蜂当成疯先生的化身,四下胡吹。疯先生讲话带有刺儿,马蜂尾针的毒与疯先生还真有几分神似。
不过,他对阴阳坡有感情,并非这里有故人。
而是背靠阴阳坡的晃山,有只脚伸进娘子河心,脚跟踩着回水湾,脚尖踩着北大湾。他在猎棚赏月的时候,总爱把阴阳坡当成一个巨人,老想把另一只脚找出来。
老子骂他脑子进水。
他对巨人的形象并不死心。只是想巨人脚的时候,他比平时多了一个心眼,不再把心里的想法从嘴里念出来了。
他现在去猎棚赏月,已经少了儿时盼月复圆的那份童趣。
现在偶尔光顾那里,多半是冲舞阳胜似画眉的琴声去的。
他总觉得舞阳的琴声,与离骚的韵律有着某种联系。他听的次数多了,这种联系居然滋生出很多画外弦音,与疯先生看向念的术语,混成一体。
他从柔和悦耳的琴声中,听出风起云涌的杀机,对夜郎未来的走向充满担忧。如果连屈平这样有大智慧的高人都救不了楚国,他实在想不出夜郎还能靠谁立足于弱肉强食的人世。舞阳柔中带刚的琴音,仿佛有种无法抗拒的魔力,让他对这种暗藏的杀机本能地萌生出一种斗志。他想用自己的力量去化解这种隐形的危机。
猎人的直觉告诉他,老子食言,深爱的这个女人不简单。
他至今记得蔡厚道跪求舞阳离开夜郎的情景。
舞阳宁肯骨肉分离也不肯离开老子,完全脱离了血浓于水的自然规律。他从小失去母爱,一直无法理解舞阳做出这种选择的心境与动机。他总觉得舞阳留在老子身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危机感在他的心里变得更为强烈。
B
为了试探舞阳长留夜郎的目的,他叫水子把《离骚》的简书换成帛书,塞到满月的狗嘴里。帛书是他从盘龙城的楚官手里弄来的贵族稿,造价比竹简昂贵,一般人买不起。
这份帛书能快速传到舞阳手里,是猎棚背后的荷塘喂有多牛最爱吃的田鸡。
平时,云儿对满月的管教非常严。满月叼到的东西,要经过主人认可才能吃掉。满月愿意配合主人的这种认可,是满月小时候不听管教,偷吃田鸡差点被活活撑死。
满月没撑死掉,是凭空失踪多年的风先生突然回来了。
风先生是去中原学本事的,不光会给人看病,还会给小动物看病。
风先生给满月灌了一小竹筒醋,满月就把活活吞进肚里的田鸡吐出来了。
原来满月咬坏舞阳跳舞的高鞋跟,云儿两天不给满月东西吃,满月跑到荷塘里,一口气活吞了七只田鸡,肚子胀得像变形的石鼓。
风先生说,田鸡体内有大量寄生虫,这些寄生虫严重的可以致人瘫痪,何况满月只是一条未成年的小狗,能保住小命已经算万幸。
C
田鸡不是鸡,活吞撑死人。
云儿训导满月的口头禅,被夜郎的爱狗人士传成一段佳话。云儿把满月当成人,是她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她是镇远嫁给多牛前,从娘子河边捡回家养大的弃儿。
有人说云儿是镇远的种,只有多牛不信。
为了洗清镇远的清白,多牛娶镇远,以童养媳的名义,把云儿也娶了过去。
这股陪嫁风在夜郎风行一时。镇远离开人世,云儿也想追随镇远而去。
多牛开导云儿说,你是我的儿媳,不能一走了之,得等筒子长大。
云儿想完成镇远的使命,她选择活下来了。可是,命运之神又跟她开了第二次玩笑。多筒与思楠订婚,她觉得多牛骗了自己,想割腕自杀,却被舞阳救了。
你欠我一条命,寻死得经过我同意。
云儿有了满月,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已经不想死了。她现在最揪心的问题,是多筒与思楠的婚事一日没兑现,她心里的那根弦就无法平静下来。
多筒来猎棚串一次门,她就会抱着满月兴奋好几天。
她对多筒抱有幻想,是舞阳说筒子没认她做娘,私下感情已经比娘亲。
多筒去且兰相亲,空手而回,云儿乐得抱着满月,哼起自编的苗峒歌。
云儿,别唱了,一会苗,一会峒,你发哪门子疯。舞阳从猎棚的竹窗里探出头,用勾弦的板指敲击着窗台,大声问,这卷帛书你是从满月嘴里拿到的吗?
是啊,满月越来越听话了,眼光也越来越高了,叼回来的东西,墨水味越来越浓了。月儿见舞阳脸色凝重,不敢唱了。她以为帛书藏着什么秘密,信口夸起满月。
满月是进步了,知道这东西值钱,可你退步了,成天只会唱些土掉渣的山歌,有时间,你还是跟我学弹琴吧,这门手艺不能提高你的身分,可以提高你审美的能力。
舞姨,我手笨,怕学不好,会丢您的脸。
云儿自编山歌,原本是想讨好多筒。
她在编苗峒唱腔的过程中,发现山歌的唱腔土味浓,更贴近大自然的原声。舞阳嫌山歌土,她不认同舞阳的观点,却不敢当面顶嘴,发表自己对山歌的看法。
云儿,弹琴跟射箭一样,讲的都是眼法和手感,你射箭射得那么准,学弹琴应该很拿手,这帛书上的楚词不知出自哪位高人之手,与我弹的曲子不谋而合,你不试试太可惜了。
云儿学琴本是抱着试试的心态。
可是,当她看了《离骚》的楚词,整个人好像被洗脑了一样,贪玩的心全没了。她恨不能马上学好琴,把这首曲子弹给多筒听。为了掌握弹琴的手感,她练手法没戴板指,琴弦把指头都磨出了血泡。
舞阳说练琴跟吃饭一样,不能心急,要一口一口地吃,才能品出饭的香味。
她痛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还在不停地练手法,是想赶在七夕前把曲子练好。这是多筒来猎棚串门串得最多的时间点,她不想错过表达琴艺的机会。
她想借《离骚》的爱国之情,来提升自己在多筒心里的位置。为了还原《离骚》的诗境,她在猎棚周围种上了诗中的植被。她使出浑身解数,只想给多筒一个惊喜。
……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
掔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
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
长太兮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
亦余心所善兮,虽九死犹未悔。
……
当她把《离骚》的韵律与舞阳编的曲子对号入座后,发现这首曲子似乎就是为《离骚》量身定做的曲子。她怀疑《离骚》是舞阳写的,当垃圾扔到晃山脚是想考验自己的忠心。
为了证明这个推测,她按自己对《离骚》的理解,把这首曲子融入了苗歌的假唱与峒歌的溜溜腔。那阵子,天公不作美,一直下雨,夜里有点冷。
她练琴练得指头发麻,上床差不多脚板一捂热天就亮了。
七夕前两天,刮大风。
她怕满月着凉,把满月关到猎棚的火铺里。
头天晚上,栽在靶场的薜荔被人摘光叶子。她以为是过路的小孩子干的,只能自认倒霉。在夜郎,小孩子犯错误只能口头教育,不能打骂,弄坏东西只能找家长索赔。
可是,昨天晚上,球状薜荔居然被剪成平头。这下,她沉不住气了。
舞姨陪王爷去盘龙城度蜜月,猎棚接连出事,不合常理。
她觉得有可能是自己得罪的大人指使小孩干的。
清明踏青快乐读书!充100赠500VIP点券! 立即抢充(活动时间:4月4日到4月6日)
飞卢小说网声明
为营造健康的网络环境,飞卢坚决抵制淫秽色情,涉黑(暴力、血腥)等违反国家规定的小说在网站上传播,如发现违规作品,请向本站投诉。
本网站为网友写作提供上传空间存储平台,请上传有合法版权的作品,如发现本站有侵犯权利人版权内容的,请向本站投诉。
投诉邮箱:feiying@faloo.com 一经核实,本站将立即删除相关作品并对上传人作封号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