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刺 第十七章

老人正看着火塘出神，像是要从那些红红的木炭中找出答案来，闻言忽抬头看向乔欣。

乔欣会意，赶忙解释道：“您别误会，我绝没有怀疑您的意思，只是觉得这毒来得太蹊跷了。照您所说，应该没有人知道这棵树的秘密才对。”

“是很蹊跷，我也不知道这毒是怎么传到外面去的，有些人本来就无知，却以为自己无所不知，往往会惹火烧身啊。”老人装好了旱烟，伸手从火里抽了烧着了的木柴，火苗舔舐着烟卷，他吸了一口，那火苗像是被吸进烟袋去了，烟卷一下就被点燃，他就这样吧嗒吧嗒抽了起来。

饶队长也似被勾起烟瘾，拿出一包纸烟，他知道陆大夫不抽烟，只给了顺平一支，用打火机点燃抽了起来，顺平觉得纸烟比师傅的旱烟好抽很多，也拿了一根烧着的木柴点烟。

乔欣不喜烟味，但是习惯了身边人抽烟，正在思索着老人的话，自言自语道：“原来我们苦苦寻觅的传染源竟在这里。”随即又像想到什么一般，问道：“老先生，这么说来，如果药不够用的话，没有药的人只有死路一条了，是吗？”

老人没说话，只是点头，好像不想说出这个令人绝望的事。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想试试，您能告诉我们那药方吗？”乔欣试探着问道。

老人抽着烟，瞥了一眼，淡淡道：“你们要的药方，我徒弟不是告诉你们了吗？药方并没有什么稀奇，只是那石莲难得，每年也只有几朵。你们既然要研究，我也不拦着，但有一言相告，天地有道，相犯必报。”

“我知道您的意思，人会有今天的厄难，也许全是自己造成的，因为他们触犯了天地大道？”

老人赞赏地点点头，把烟袋放在火塘上磕了磕，剩下的一小截烟卷掉入火中，燃起一缕火焰。

乔欣脸上闪过一丝愠色，她相信，正是人类侵犯了森林，才惹出这么大的乱子，但是不相信石莲是无法培育的。

多年来，乔欣一直像个天之骄女一样，聪明，漂亮，家世也好，所以天生有一股傲气，她总能凭着天生的自信战胜一切困难，这次也是一样。既然有药可治，就得努力一试，她相信人定胜天。

夜里很凉，微风吹进堂屋里，吹得火苗摇曳，几个年轻人在堂屋里和衣而眠，黑暗而阴冷的原始森林里，这座石屋是唯一光明温暖的所在。

清早，天空像一块展布开来的蓝缎子，浩浩青冥，全无半点杂色，千山碧绿，层林叠翠，昨夜一场大雨，雨水汇聚成小溪。从山上往山谷里流。

经过一夜的休息，几人精神都很好，似乎被这好天气和山色感染，饶队长还不时地发出大喊，指着远处一挂挂倒悬的瀑布道：“两位大夫，看看我们这大山里的景色。外面看不到吧，二位以后有时间要常来，哎，我也要常来，毕竟在县城也没有这么美的风景呀。”他的话带着一股山城人的朴实。

四人下到沟底，发现溪水涨高了许多，小溪已变成一条小河，很多地方的水已经能没过胸口，几个地方甚至需要游水而过。他们淌着水好不容易下到瀑布处，只见往日一股细流，今日却似一条倒挂白龙，奔腾咆哮着向崖下贯去，其势颇为猛恶。

听说要从崖旁的绝壁上攀藤附葛而下，乔欣和陆大夫都露出惧怕神色，只有饶队长跃跃欲试，神情倒似有几分激动。

其实他们早有准备，为确保安全，先在崖上绑一条绳索，由顺平牵引着爬到崖底固定好，再将安全绳扣上绳索慢慢爬下崖底。饶警官最后一个下去，他竟没有绑安全绳，徒手爬到了崖底，顺平不觉又对他多了几分敬佩。

死人进了山洞，一路无话，来到采石莲的地方，洞里的水积成了一个池塘，顺平看那石莲生长的地方已被水淹了。

乔欣和陆大夫一人一个矿灯四下照看，没有什么特殊的发现。陆大夫取出一个仪表，下方有根线吊着一支笔状的东西，将笔探入水中，仪表上便显示数字。他喃喃道：“水质没有什么特殊，微微偏酸性。”他又用手指刮了刮石头道：“石头被腐蚀严重，应该是这些水的原因，是否含有什么特殊物质嘛？要回去化验才能确定。”

顺平见陆大夫从饶队长身上取下包裹，拿出几个瓶瓶罐罐的容器，将洞里的石头，清水，砂土甚至青苔都装了一些，然后又在洞中到处转了一下，任她见多识广，看到那大岩洞也不禁赞叹大自然的神奇。

四人取了样本便往回赶，来到石屋，稍作休整，午饭未吃，乔欣便催着起行，顺平一路送到天黑，三人已能记住方向才行回转。

清晨，顺平刚割了草回来，就见老人找他要镰刀，他从腰间拿下镰刀给老人，老人却见他腰上挂着个荷包，问道：“哼，你个割草挖药的男娃娃，还学着人家城里女娃娃戴荷包？”

老人边说边去磨刀，顺平不好意思说别人送的，只答道：“前些天去县城，在一个路边摊上看到的，觉着好看就买了一个。”

老人打了些水，一边磨刀一边洒水，只把那把镰刀磨得两面光可鉴人，才用长满老茧的手试了试刀锋，觉得能达到自己的预期了才满意地别在腰里。

顺平跟着师傅，过不多时便走到后山顶上，见一颗巨树撑起天边，像一把巨大的黑伞，遮住这座山顶。老人叹气道：“怪事怪事，我这心里总觉得不安。”

顺平问道：“师傅，你觉得那些人是怎么染上痒病的？”

“你说呢？”老人明显不知道为什么，反问徒弟。

顺平道：“这个问题我想了好久，无非是两种方式，第一，有人来过这里，触碰了树叶染病，若是这样，这棵树已不是秘密。第二种可能是有些动物中毒，那些人接触了这些带毒的动物，所以中毒。”

老人满意地点头道：“现在看来，似乎只有这两种可能，但是两种可能又都不太合理，这里处在森林腹地，来去一趟起码要一天一夜，平常的猎人和采药人绝走不到这里，除非走错，可即便是走错，也会打我们门前经过，不可能上得山来，第一种可能性不大。再有，山里动物早已不敢触碰毒树，而且林间并未发生有疫病传染，所以第二种可能性也很小。除非……”老人说到这里便顿住了。

顺平听师傅欲言又止，忙问道：“除非什么？”

“快跟我来。”说完当先向山阴面走去，跨过几块大石便见一片灌木林，老人钻进灌木林中查看，吓得惊叫一声。

顺平听闻，赶忙跟去看时，也不觉什么奇怪。老人却用手抚着那些被砍断的树枝。那些荆棘灌木分明被人砍伐过，这里人迹不至，师徒二人也不会到这里。老人叹气道：“果然有人上来过，这山阴是一片悬崖，常人根本寻不上来，他是有意避开我们啊，这人处心积虑爬到这里，又不走山阳的缓坡，定是被这棵树吸引，他把灾祸带到了外面，必然也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顺平心里也升起一股不安，疑惑道：“师傅，这么说来这里已不是秘密了呀。”

“不是秘密了，自从昨晚跟他们讲了这事，秘密便公开了，人类也该仿效动物，知道什么地方能去，什么地方去不得，森林里的天材地宝都快被他们糟蹋光了。”老人有些愤怒。

顺平道：“是啊，药材挖完了，连野兽都被打完了，我记得十几年前还有老虎豹子，现在就只见些野猪山狼了，剩下的也只往深山里躲。”他说这话时脸上显出郑重神情，与他往日大不相同。

“哎呀，师傅，有个问题啊。”顺平忽然发问。

“嗯，是啊，我也想到了，他们会带来更多的人，但愿那些人还有些理智才好。”师徒俩都心照不宣，知道是什么问题。

顺平知道，师傅虽然一向平实与常人无异，实际上高深莫测，所有的事都在他心里。

对于私自带三人进山的事，顺平一直觉得不该，便对师傅道：“我没问过你便把他们三个带了来，你怎么也不怪我？”

“哼，你到现在才想起来？我就知道你这挨刀的要给老子惹事，你去就去了，偏要把菇油带去，完了又对人家说没有药，谁信啊？”顺平一时情急，倒没想到这一层。

良久之后，老人叹气道：“唉，也许是天意吧，咱们已无力保守这个秘密，只能让他们敬畏，如若不然，便是他们自作孽了。”

“那…到底能不能再把石莲造出来？”顺平不知道这样讲对不对，在他的认知里，石莲是自然生长的，但是乔欣等人就是想“造”石莲。

老人摸出了烟袋，发现卷好的烟卷没了，顺平忙取了烟叶给师傅卷烟。

装旱烟的袋子是一个血袋，输血用的塑料管都保留着，用这种血袋装旱烟很有些好处，一来防水，二来也不容易走味，只要把开口处一卷，再将塑料管绕上几匝就密封好了，非常方便。

“哎，石莲本就不该出现，并不是不能造，只不过是饮鸩止渴，只会酿出更大的灾难而已。”

顺平不明所以，知道这里边又有隐秘，刚想追问，老人便道：“你不知道最好，可是离开鬼凤秋，他们永远造不出来石莲。”

顺平将一些零碎烟叶用一条二寸宽的烟叶卷好交给师傅，然后继续卷，直到那包血袋里的烟叶全部卷完。

短短半月之间，顺平经历了很多事，接触了很多人，他渐渐明白，现在看到的，才是真实的世界，他已不再是隐居山林的药童，花匠，外面的世界正在慢慢渗进他的生活，改变着他的世界。

事情愈加扑朔迷离起来，顺平有些捋不清楚，但不管怎样，他希望乔欣能成功。

希望归希望，希望“造”出石莲的可不止顺平一人，全体专家组成员，全省，全国人民都希望着，然而正如我们希望的大多数事情一样，结果并不会太让人如意。

化验结果出来了，水是普通的山泉水，石头也是常见的石灰岩，土壤青苔也不含异常物质。所有人都哗然，这不是白跑了一趟吗？

“造菇工程”到此为止，再难以推进。乔欣陷入了迷茫，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和挫败感笼罩着她，廖小志来找她的时候，她的精神有些萎顿，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低垂着头。

“我拿到化验结果了，你也别气馁，好在咱们寻到了病毒的源头，我看这事还得落到老花匠身上。”廖小志拿着一个文件夹，眯眼看乔欣。

“老师，我失败了。石莲可能真的无法培育，咱们还是寻找其他办法吧。”乔欣的语气颇为沮丧。

廖小志合上文件夹道：“其他办法？我们一直在努力啊，可是毫无进展，这病毒是从未见过的。”

“是啊，这是从地狱来的毒株。”乔欣也说出这样的话，觉得莫名其妙，暗骂了自己一句。

廖小志哈哈笑道：“这不过是山民无知，找不到医治之法的托词而已，他们的传说还很多呢，咱们是搞科研的，怎能相信这样的话。”

也许是觉得太过荒谬，乔欣苦笑一下，起身道：“老师，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似乎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呀。”

“我看未必，研究工作就是这样的，到处都有壁垒，你啊，别太心急，学学人家小陆，正到处跟人讲这两天的奇闻异事呢。”廖小志好像信心满满，安慰着乔欣。

乔欣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不心急，怎能不心急，再延迟，那些人就真死光了，人命关天的事，要我看着他们死，我……”

她说不下去了，又是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如同一朵心头的乌云，挥之不去，遮住了所有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