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阳轶事 第二十四章

在电闪雷鸣之中，云块还在不断地涌上来，许多人家已经冒雨站在自己的房子周围，及时把积存在房子周围的水排掉。镇长张启己和两个保丁冒着倾盆大雨挨家挨户叫人去龙吟河堤看护大坝，一家出劳力一个，不去的以粮食顶替。

把粮食看得比命都重的凤鸣镇村民自然选择了出工。一道接一道的闪电一次次把乌云遍布的天空撕扯成几大块，震耳的雷声不时在耳边炸响，胆小的用胳膊使劲夹住锨镢，倒出双手捂着耳朵向前走。在广源家，当张启己来通知他的时候，新来的觅汉李琪立即请缨去出工，这让于广源非常满意。

于广源站在自己的家门口，看着没膝的水流从自己家门口哗哗地淌过，心里也是十分着急，他急的不是自己的房子被淹，而是着急龙吟河的大堤能否挡住滚滚的洪水。

于家因为姓氏的原因（于通鱼，喜洼）在建房子时有意不去加高地基，在于家的影响下，全村人盖屋时都不高人一头，而是采取了从北到南依次递降的趋势，这样一来各家各户房屋的排水就不再是问题了；而且凤鸣村就建在凤鸣岭前的缓坡上，地势比较高，全村被淹的可能性很小。——但是一旦龙吟河决口，事情就另当别论了。

现在最着急的应当是一河之隔的商芝村。自古以来，商芝村的商姓人知道“商”是宫商角徵羽中的商，是古乐中的一个音阶。既然是音乐，越高则越响亮，所以商芝人都喜欢起台屋。

商芝人的大部分收入都用在房屋上。你的屋不是高吗？我比你还高。年复一年，商芝村越来越高，因为村四周地势低洼，所以远远地看商芝村就像空中楼阁。

许多年前，商芝镇里的唯一一位进士老爷曾经给后人留下这样一句俗语：洼埝庄子高，必定出英豪；高埝庄子洼，必定出富家。细想确实有道理。

隔河相望的两个村庄的民风却是大不相同。商芝村人脾气火爆，三句话说不着就可能拳脚相向。每当大雨连绵的时候，整个商芝村为了排水问题都要出几次人命官司才罢。

商芝人性格从小粗糙，同样在龙吟河里割草，凤鸣村的孩子们被商芝村同样大的小孩欺负得连句高声的话语都不敢说。于昭湘回到老家以来，这种局面才略有改变。

于昭湘曾经当着商芝村二三十个孩子的面将一镰刀剁在一个比他大好几岁的孩子腚上！这一举动大大长了河北孩子的威风，也让河南的孩子对于昭湘畏惧三分！

于广源的担心是多余的，天掉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水流过来有洼地盛着。等李琪到达龙吟河大堤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大堤上人上人下，熙熙攘攘。他二话不说立即加入了这熙熙攘攘的人群。

镇长正站在大堤上大声指挥着，声音比往日又响亮了三分！

今天是张启己最风光的日子，早在半个月前他就找到凤鸣镇所属的十个村庄的地方（方言：村长）要各村出人出力准备沙石以防洪水，那时正是地里干得冒烟的时候。而现在，他的话不幸而应验了，所有的凤鸣镇人从此将对他刮目相看。

值得张启己骄傲的事情还有另一件：与人山人海的龙吟河北岸相比，南岸上却是人丁稀少、寥若晨星。

商芝村多的是穷人。穷人的房子低矮，很容易被水冲倒，因此绝大部分村民正守候在自己房屋的周围，小心翼翼地看护着自己的房子，任凭镇长商志青喊破嗓子也没有人动弹。

张镇长站在大堤上高声下着命令，就像一位临阵指挥的大将军！

没有一个人在偷懒，人们争先恐后地向堤上搬运石头，脸上已经分不出哪是汗水哪是雨水了！每一个凤鸣镇人都清楚，他们现在不是与天老爷拼命，他们是与商芝镇斗狠，只要龙吟河的北大堤高过南大堤就是胜利。

大雨继续下，龙吟河北岸的大堤已经加高了一米多。这样一来即使洪水高过大堤也会向着南岸倾泻而去。所有人都放下心来，站在大堤上喘着粗气。李琪盯着南岸上来回走动的那几个人，距离虽远也看得出他们的手足无措之状。

龙吟河的水面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河中的水翻卷着浪头滚滚东去。李琪看南面，早已经不见一个人影，远看商芝村，周围一片茫茫白水，偌大的商芝村就像湖中的一座孤岛。

一刻钟之后，洪水终于漫过龙吟河南岸大堤向着商芝村滚滚而去。从此，商芝村少了许多平民百姓，跑马山上多了些铤而走险的豪杰。洼埝庄子高，必定出英豪——就像一个谶语。

大雨终于在傍晚时分停住了，凤鸣镇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事后知道，在这场大雨中，凤鸣村只有一户人家的房屋被泡倒。

在龙吟河岸抢筑大堤的李琪刚回到场院屋，就看见于家上上下下急成一团，连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于昭湘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焦躁的模样！

就在几分钟以前，商怀德匆匆忙忙地跑过来找于广源，因为老吴不见了！于广源不在家，他去了将军坟看看大水把坟冲得怎么样了。

老吴在于家生活了几十年，广源夫妇早已经把他看成自己的家人。这几年，于广源基本不用他干活，甚至牲口都不用他操心了。于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于广源对老吴的感情，都对老吴高看两眼。于昭秦的两个孙子见到老吴的时候，老远就喊“老爷爷”，每当这个时候，老吴一手抱起一个，把两个孩子的小脸贴在他胡须满满的脸上！

于广源一再嘱咐两个觅汉一定要看管好老吴免得出意外，而今，意外来了！商志忠和商怀德已经找遍全村了，最终不见老吴的踪影，不得已才想对于广源告知实情。

恰在这时，于广源扛着一张掀、披着蓑衣回来了。听商怀德说完，于广源笑着说：“没事，没事，十有八九在老石坑。”

老石坑在凤鸣岭的北麓，这里曾经是附近最大的采石场。

这里出产一种灰红色的石头，这种石头一旦着雨立即变成绛红色，看起来富贵典雅，吸引得附近的大户人家来这里采石盖屋砌墙。然而，好景不长，没有几年的功夫，这样的石头就被一采而空，只剩下好多大大小小的采石坑留在那里。在清朝光绪年间还有人来凤鸣岭采几块石头，尽管收获甚微。

老石坑是诸多采石坑中历史最长、面积最大的。近几十年来，由于种种怪异现象的出现和人们的以讹传讹，老石坑成了一个谈虎色变的地方。

老石坑南、东、西三面是峭壁，只有北面低矮供人们进出运石。

关于老石坑的传说很多。

传说很多年前——大约在同治年间——一户人家在离老石坑不远的缓坡上种了半亩西瓜，因为西瓜怕人偷了去，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公几乎天天晚上在瓜棚里睡觉。

一天晚上，他独自一个人坐在瓜棚里吃烟，突然听到聊天的声音。细听，声音是从老石坑传过来的。一个人用高兴的语气说：“伙计，我已经找到替身了。”另一个人就问：“是个什么人啊？”这个人回答道：“明天晌午有一个人打这里经过，头顶着一扇簸箕，就是他来替我。”看瓜人再仔细听，没有声音了。看瓜人以为是两个走夜路的人经过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第二天晌午的时候，看瓜人像往常一样坐在瓜棚里吸烟，突然从南面过来一个中年人。

这个人可能是去凤鸣大集上买了一扇簸箕，因为天热，他把簸箕放在头上遮阴。这个人走着走着走到了老石坑的边上，可能是看到老石坑的水清澈透明的缘故吧，他从头顶上拿下簸箕，要去水边洗把脸。看瓜人猛然想起昨天晚上听到的话，他对着那个人大喝一声：“慢着！”

那个中年人吃了一惊，疑惑地看了看看瓜人又要弯腰洗脸，看瓜人急了，三步两步跑到这个人旁边，一把把他拽了起来！这个中年人不高兴了，生气责问看瓜人为什么不让他洗洗脸。看瓜人说不出为什么来，但是就是拉着不让这个人弯腰洗脸，这个人恼了，和看瓜人撕扯起来。两个人撕扯了好大一会儿，这个人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放开了看瓜人的手，说了一句“谢谢老哥的救命之恩”，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天晚上看瓜人再去瓜地看瓜的时候听到老石坑传来阵阵哭声！吓得他汗毛根根直立，再也不敢去瓜地了！

凤鸣村有一个妇女在老石坑边上洗衣服，家人迟迟不见她回家，后来在老石坑边找到她，发现她脸贴着水面淹死了，脑后的发髻都没有湿！

有一个卖肉的屠夫走到老石坑洗脸的时候不慎把秤砣掉进了水里，他正要伸手去捞，却发现它慢慢从水里飘了上来！这个人吓得调转身子一溜烟地跑了，连头也不敢回一下。

孟宪仁的妻子周氏对一件事始终记忆犹新：在她的二儿子死后的头一年里，她领着加禄走娘家，因为路远，他们天不明就出发了。据周氏说走到老石坑边上的时候，有两个黑衣人从石坑里面出来一左一右架着她就往水里走，一边走，一边说：“死了好，死了好啊！”那一阵子周氏因为连遭丧子之痛，心里恍恍惚惚，所以不由自主地随着这两个人走，眼睁睁看着就到了水边，加禄在后面突然放声大哭。孩子的哭声使得周氏突然醒悟，她一下子坐在地上不动弹了，而且不停地自言自语：“我不死，我不死，我还有两个孩子呢！”那两个黑衣人等了一会儿，看看周氏意志坚决，就哭着回到了水里！加禄说，这两个人的哭声凄惨，至今难忘！

撑船的周老大说自己在阴雨天经过老石坑时看见老石坑里出现刀光剑影，听见水里传出战马的嘶鸣之声！

最令人诧异的是不管天有多么旱，老石坑从不干涸，永远有一洼水摆在那里。

关于老石坑的传说太多太多，但是美好的传说却是几乎没有。凤鸣镇一带的妇女经常拿老石坑来吓唬不听话的孩子：“再不听话，叫老石坑的水鬼把你吃了！”

于广源很早就知道老吴有一个怪异的举动；每到大雨连绵的时候独自一人跑到老石坑边上痛哭一阵。这是个别人也许永远也不知道的秘密，因为老石坑边上很少有人去，更别说在大雨连绵的日子里。他是从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发现这个秘密的。

于广源的岳父死的那一年，于广源和李氏一起去丈人家奔丧。过晌，于广源单独一个人往回走。走了没多会，鞭杆子似的大雨突然从天而降，他只好找了一个地方避雨。大雨一直下、几乎没有停止的意思。因为担心家里的幼儿，于广源不得不冒雨继续往家赶。

离老石坑还有一里路的时候，突然听见老石坑里传来凄惨的哭声。于广源一下子想起了人们关于老石坑的传说，身上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莫非真的有鬼？天阴得如同黑夜，于广源吓得止住脚步不敢前行了。但是想到自己的母亲带着孩子在家里苦苦等着他回家，他就硬着头皮继续向前走。走到老石坑旁边的小路时，他看到一个老人面向老石坑长跪不起，一边哭，一边向着老石坑磕头。看老人的后背、听老人的声音，于广源越来越觉得这个人像老吴。他壮着胆子绕到老人的前面，远远一看，果不其然，正是老吴！老吴正哭得天昏地暗，一把鼻涕一把泪呢！

老吴没有发现于广源，于广源也没有打扰老吴，而是悄没声地顺着老石坑旁边的山沟回到了家里。之后有好几次在大雨连绵的夏季里，于广源都发现老吴在老石坑边上恸哭一阵。“多么可怜的老人！”于广源每当看到这种情景都不免心生悲悯。

看到东家拿得这样准，商怀德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他知道，如果老吴有个三长两短，不但老东家饶不了他，就是于老三也会和他过不去。他拔腿就向外走，要去老石坑找回老吴。

于昭湘叫住他说：“不用你去了，我去吧。”商怀德心中大喜，他也愁在阴得如同黑夜般的时候去老石坑。

于昭湘穿上蓑衣、戴上苇笠就向老石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