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落一溪雪 第五十二章

我心中凄然，又不好当着伏念的面发作，隐忍再三压制住内心的怒火，换上正常的语气：“伏先生曾说要送我一件兵器，不知是否还算数？”

“那是自然。”伏念一挥手，侍女们默然退下，他又转身对我一笑：“先吃点东西吧。”

肚子“咕噜”了一声，十分应景，我这才想起自己只在陪伏念聊天的时候喝了点水。

一餐食不知味，而后伏念带着我进入名剑堂，此处不同于藏书阁，穿过两道巨大的青石门过后，还要再往下走十余个台阶。

下面仍有一道石门，两边铁铸的柱子各盘桓着一条巨龙，龙爪雄劲，龙口大开，片片鳞甲锋利尽显，不像是守护之神，而是凶兽。

守在门前的是两位长须老者，对伏念行过礼后，左右分立，手掌贴在石门上霎间金光四溢，似有雷霆之声“轰隆”劈过，震得人身心一颤，石门这才缓慢的向两侧打开。

尚未看清里面的构造，便有一股浩荡之气迎面而来，仿佛从战场厮杀归来，万马奔腾、长剑滴血，声势浩动天地，却只映在脑海，堂中全然无声。

我不禁敛声屏气，心中多了傲然肃穆之意。

“走吧。”

伏念先一步进去，身后跟着的侍从却无一人敢跟上前，我抬起头，见天光之下群剑如林，每一柄都足以震古烁今。

我站在门外良久伫立，实在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踏入，伏念见我没有跟来，在里面朗声道：“都到门口了，不进来瞧瞧，你不后悔？”

名剑堂，世间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地方，此刻仅有几步之遥，我若是为这些有的没的把自己劝退了，以后再后悔可是不能了。

我扬声回道：“来了。”

伏念穿梭其中，对各类兵器如数家珍，见我看花了眼，不免笑道：“你自己挑，还是我帮你？”

“有劳了。”我一见到上乘的兵器就心痒难耐，又不好伸手触碰，索性将视线放在伏念身上。

他心中似有了想法，目不斜视的快步朝着那物走去，我跟上去，却见刀枪剑戟之中的高台上放着一枚绿豆大小的银铃。

伏念两指捏起来放在眼前端详，忽而闪过欣喜：“就是它了。”

“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形状的物件。

“魅。”伏念将它放在我手上，雪色的晶莹和冰魄的冷冽乍泄而出。

我双手捧着，生怕一不小心就给摔坏了。

守门的长者见到我手中的东西，大为震惊，上前追了一步：“庄主……？”

伏念回头，眼神让人不寒而栗，那两人抖了一下，迅速将未出口的话咽下去，心有余悸的低着头退回去。

我再是个糊涂人，也看得明白什么意思，三两步赶到伏念面前，一边倒退，一边小声问他：“若是很重要的东西，我不要也可以的。”

拐角处有石雕凸出，我看不到，还好伏念伸手护住我的头，他被我撞得一痛，皱眉道：“我既然答应你了，断没有反悔之说。”

也罢，他连赤霄都送出去，这个银铃总不会比它还珍贵吧？

可是它要怎么使用呢？

我的疑惑又被伏念看穿了，他捏起来之后，不待我做出任何反应，便塞到了我的耳屏后，一阵尖锐的刺痛后，他收回手，已然没了银铃。

我伸手去摸，那枚小巧的银铃已经嵌入了皮肉里，手指拂过有些微痛，却没有半丝血迹。

“它能帮我听到以前听不到的声音？”

伏念摇摇头：“不能。”

“能帮我听的远一些？”

“也不能。”

我着实再想不出其他的：“那有何用处？”

伏念高深莫测的看着我：“以后你就知道了。”

反正这是白送给我的，就算真的没什么作用也无所谓，相比起此物，我还是更在意无双什么时候修好。

伏念道：“急不得，至少还需要半个月。”

“你们可有铸好了的长枪？”

“即便有，也不能给你。”伏念道：“他说的果然没错，你平常是个极理智的，一旦牵扯到阴符，就全然不顾了。”

“谁？”我心中浮现出一个答案，“元灿吗？”

“不是，”伏念不知是有意隐瞒此人的身份还是怎的，话锋一转又落在显眼的问题上：“现在整座丰安城乱成一团，风言风语传的到处都是，你提着枪过去了，不过是成为流言之一。”

世上用枪之人本就不多，若还是个年轻女子，基本上就和“沉尽落”三个字挂在一起了。

城内近日必定有不少氏族派去的探子，我带着长枪的确有些张扬了，可若不及时过去，有些事情很快就会被掩盖。

世家销毁事实的能力我是见过的，他们不想让别人发现的，一丝一毫都不会留下线索。

“我不带枪就是了。”

所有人都知道我是用枪的高手，但几乎没有人真正见过我。

我一没有三头六臂，二也并不凶神恶煞，哪怕擦肩而过，他们也绝对不敢相信，这个看着平淡无奇的姑娘会是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清欢来了，身后跟着一位约莫三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鬓发浓黑而整齐，长得十分壮实，身上的肌肉就像用上好的绳子打紧的一个结。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或许是因为他面善，印象还不错。

青年男子看了我一眼，意思再明确不过，我很识趣的主动找个借口离开了，远远的看着伏念的神色逐渐变得沉郁，我第一反应就是和谢氏有关，可又不好凑过去听，抓心挠肝的在意极了。

伏念简单吩咐了两句，青年男子便退下了，习武之人连步子都走的威风凛凛。

我正感叹着，忽地又被伏念清瘦的身形震住了，他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毫无攻击性，但此刻身后却似乎盘虬者凶残的恶龙一般将周遭的气压无限压低，不知不觉间让人冷汗涟涟。

他向我走来，神色从容似春风抚柳，一笑便是桃花朵朵向阳而开，与刚才的气质判若两人。

“有个好消息。”

“好消息？”不是我不相信他的话，看刚才他的神情，似乎跟“好”字一点都不沾边。

伏念自顾自往前走着：“赵氏大公子赵希珩三日后大婚。”

赶在这个节骨点儿上，赵希珩也真是倒霉。

“谢氏刚出事，只怕这个婚宴不太平。”我叹了口气，“赵氏若无完全的准备，喜事可要用鲜血染红了。”

“想去吗？”伏念拉长了语调，故意引诱我。

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赵氏的大公子成亲，即便各位家主不来，也必定派族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前来道贺，各怀心思少不了摩擦和试探，倒省的我一个一个去调查了。

但我们沉氏可是有与赵氏结为亲家的意向，此番若阿爹来不了，也必定是大哥亲自出面，沉令风必然跟着一起，我刚从水云庄出来，岂不是自投罗网？

“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沉令风算什么，即便是阿爹来了，我不惹事就好了。

没想到阿爹真的来了！

我和伏念到了并州城，才在酒楼里坐下，就见楼下的主城道上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得大地都在轻轻颤抖。

我从窗户探出头去，见道路的尽头出现了一队人马，两边商贩纷相退让，为首的人却突然勒马而止，策马缓缓而行。

最前面那位英姿飒爽的中年人不是别人，正是水云庄庄主、沉氏一族的家主，也是我阿爹。

我慌不择段的把头缩回去，心中的大鼓小鼓纷纷敲了起来。

完了完了，怕什么来什么，阿爹怎么亲自来了？

我们和赵氏一族的关系，已经好到这种地步了吗？

伏念顺着我的视线望去，微微一笑道：“五大世家中，唯你们沉氏担得起‘英武’二字。”

我坐在厢房的死角处叹道：“阿娘说我们就是一群只会打打杀杀的武夫，一点都没有世家的风范。”

“若无实力，何来世家？”伏念对着远去的阿爹投以赞许，“太平日子过惯了，连自己祖辈是怎么有今天这般地位的，都快忘光了。”

自从飞雪出事以后，我们沉氏大不如前，年轻一辈唯有大哥和沉令风可以独当一面，若真如伏念说的这般强大，何须我跟赵慕青联姻？

“你是来做什么的？”伏念连清欢都没带，一人一马跟着我就来了。

伏念将请柬放在桌上：“当然是来喝喜酒的。”

别人也就算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没有半分可信度，连外婆都敬仰有加的人，怎么会千里迢迢来参加赵氏小辈的婚宴？

他有他的目的，只是不想告诉我罢了。

“那你应该去赵府，怎么在酒楼住下了？”

伏念悠悠道：“我可是才帮你付了钱，怎么反倒嫌弃起我来了？”

“现在并州城鱼龙混杂，你又不会武功，万一有个好歹，你们名剑山庄上下哪个能饶了我？”

“这世上认得我的人不多，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吧。”

席间听到不少人提起鬼城，但都是惊叹于它的的富丽堂皇，如今正停在并州城赵氏的一个岸口，浩浩荡荡如海上仙宫一般，不少外地人都慕名而来。

原本宽敞无人的海岸如今挤满了围观的百姓，赵氏派了三百余人拆迁搬卸了十几天，却只拆了十分之一，金银玉器、玛瑙宝石、沉香古木、雕饰摆件，流水似的从船上运下来，人们一边惊叹，一边唾骂着那些从鬼城上抓下来的人。

笼罩在并州城百姓多年的阴影终于铲除了，大快人心！

可鬼城只不过是他们游玩赏了的场所，哪里会被真正消灭掉，不过是暂时打压了对方的嚣张气焰而已，不多时便会卷土重来。

但单看城中喜气洋洋的氛围来说，赵希珩的大婚反倒起到了镇定人心的作用，邪恶的势力无非利用人心恐惧的特点，才能控制并州临近的三城多年，若人们不怕了，他们的声势自然也就弱了。

吃过饭后，伏念回房间休息了，我混进人群中，到了赵慕青的小院。

赵府忙的不可开交，他自然不在，我留了话让他到清月楼来，又钻进一间茶馆里，听着众人的攀谈。

这些人，别的本事没有，捕风捉影的能力倒是一流，有些假的不能再假的话被他们一脸深信不疑的说出来，多亏我听惯了的，才没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

但绕来绕去，始终在鬼城的覆灭和赵希珩的婚事上，关于谢家的寥寥无几，百里氏的更是一字没有。

我耐着性子做了好久，才听到有人说到了我感兴趣的话题。

“听说鬼城出事，是因为绑架了沉家的那个二小姐！”戴着帽子的压低了头，嗓门却不见小，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男子嚼着花生：“别胡说，这世上她不去招惹别人也就算了，谁敢动她啊？”

戴帽子的十分笃定：“不然怎么是沉氏动的手？论距离来讲，也该是青州王氏。”

拿着书生扇的男子打开扇面悄声道：“我有一个亲戚，和谢氏有过来往，据说被绑架的是谢家大小姐。”

小胡子更不信了：“那你更是胡说了，既然是谢家的事，为何沉氏要出手？”

“谁说是帮谢家的？”那男子将书生扇一合，傲然道：“你们还不知道吧，前段时间赵家主带着二公子亲自去了沉氏，是谈婚事的，若两家定了亲，帮忙除掉一个鬼城还不是举手之劳。”

“秦老的子嗣全都死在那些人手上，如今并州城是赵氏一家独大，不得不防啊！”

“我怎么听说是谢家主为了拉拢鬼城里的那些人，心甘情愿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去的。”

“他疯了不成？”

我冷笑一声，十句话里有九句都是假的，但没想到会这么离谱。

谢家主此人坦荡磊落，我对他印象极好，听说谢岚被困才毫不犹豫的应下。如今他病重缠身，身边的亲信死的死、反的反，面对这样的局面已然无能为力了！

谢岚即便是被谢氏的人为了讨好鬼城的人物而送进去的，那也不是谢家主，而是想要谢家主下台的旁支，比如已然叛变的谢安，还有在大荒泽挟持谢景的人。

不是没有人去救过谢岚，可惜能力不足，都被杀了。

提起谢岚我就生气，谢家主英明一世，一双儿女却一个比一个糊涂，当真是龙生九子、必有鼠辈！

手指沾了些茶水，在红漆木桌上画了几个点，好让自己的思绪更加清晰。

谢氏族人、面具女、白砚寻、百里述，能把这些人串联在一起的，无疑就是阴符。

还有一个不得不在意的点——长生门，这本是藏匿于充州边界的门派，原先只管求仙问道，后来经做起了以人血为祭的邪魔之术。

守着一道隘口，但凡从此经过，无论男女老少一并抓去献祭，人头骨砌成了两堵高墙，见之触目惊心。

若不是他们把我当成过路人抓了去，不知道还要害多少人。

但鬼城里怎么会有长生门的标志呢？

难道还真的有人信这些无稽之谈？

从一点细碎的、无足轻重的言语中抽丝剥茧，非但没有找到答案，问题反而越来越多。

也许我的推断并不完全正确，很多细节也经不起推敲，但在一团迷雾之中，渐渐浮现出了一条模糊的道路，无论对错，我至少已经走在路上了。

若真是如此，白砚寻为何要闯名剑山庄的藏书阁呢？他是个心思缜密之人，绝对不会自大到如此程度，或者说他只是为了试探，并无深入的意思。

被试探之人，除了久居庄内不问世事的伏念，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更合适的人选。

怪到至此以后，二十年没下山的伏念去了江陵城，他那几日神色憔悴难以入眠，定是白砚寻这边又做了什么。

我是不信长生的，伏念不是不会老，只是老的比别人慢，冰泉也有这个效果，若他一睡就是二十年，我没听说过他的事情也是理所当然，一切都说得过去。

二十年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想必那些人比我更好奇，又或者，他们知道了一些，但答案仍然掌握在伏念手中。

他现在一个人在清月楼岂不是很危险！

我“蹭”的一下站起来，就要往外走，脚又被一个熟悉的名字缠住，半分动不得。

“还记得当年的凌风道长吗？”

“谁不知道？那可是玄城君的关门弟子，他不是隐居了吗？”

“也被人暗杀了……”

“这年头好人难做啊，怪不得赵氏一族急着找靠山，舍得让自己儿子娶沉家的小魔头……。”

我一下子震住了，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眼前瞬间变成空白，又好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全身麻木。

不可能，凌风道长的能力远在我之上，怎么会——一定不会！

小胡子问出了我心中的疑虑：“莫不是听错了？凌风道长武功高强，什么人能动得了他？”

那人自负风雅的挥着书生扇，脸上满是不悦：“你懂什么？牙弄们向来认钱不认人，”

“牙弄”是对杀手的统称，他们一般来去无影，又没有门派之分，似乎百十年前就这么喊了，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也遇到过，质量参差不齐，有的是生活所迫，甚至连一招半式都不会便接了这刀口舔血的营生，有的则是杀人如麻，沉浸着血腥带来的快感。

无论哪一种，都不值得同情。

我不信凌风道长会死在牙弄手里，可是万一……

单是想了一下，思绪便凌乱地结成一张网，越收越紧，简直让人快要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