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厚土 洛京

东风渐起的时候是洛京最好的时节，河水一层叠一层，像流动的翡翠，光线打在河面上，让人不免炫目。

枯草下面一层一层渗出绿意来，虽然气温依然不高，但已经有人下水摸螺蛳。就着义冢上的苦菜，是漫长冬天结束后的不可多得的美味。

初春的雨丝冰凉，把去年冬天残余的冷气也一起夹了出来。

似乎冬天已经过去，但春天似乎还未来临。

午后一刻，右卫军们杵着长戟，昏昏欲睡，杏花从墙后的新枝上落下，旋即飘散到街上。

洛京作为前一个王朝延续了近三百年的首都，在血雨腥风的九十年后再次承接起了新时代的国运。

巨大的夯土基台上又建起了新的宫殿，从巴蜀运来的巨木将屋顶撑到云端，用来彰显新皇帝的文治武功。

右卫军们身后这座丰乐大殿是当年伐吴时的锻坊，为了筹备军械，整座锻坊昼夜通明，打铁声三十里外清晰可闻。有传闻至今丰乐大殿中的灯火都是当年未用完的油点亮的。

吴国亡后，锻坊被改建为丰乐大殿，立碑一座，以示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同时用来收容吴国皇室之后，用锻坊永不熄灭的灯光来照住这群落魄贵族。

“得给我大儿在洛京买房，最好在永宁坊。挨着权贵，离皇宫近，等接了老子的班。遇上赏识的，再升两级！”大胡子的老男人又在跟下面的伍长什长们聊他的宏图大志。

“可就是那个地方的房子，真是贵啊！真贵。咬着牙买下房，以后我家世世代代，就都是洛京人了。”大胡子说到这里，不免又长吁短叹一番。

一整列马蹄声打断了他们的闲谈。右卫军们警醒起来，他们迅速做出反应--刀盾手向前列阵，与鹿角保持十步，修长笔直的环首刀架在盾后。长戟手紧靠刀盾手后方，将戟头对准马蹄声的方向。重弓手左右各做一队埋伏在最后方。

来人大概十五匹马，一个小厮翻身下来，领子下面竟隐隐露出锁子甲，冷眼看着众将：“放肆！襄阳侯在此。不得阻拦！”然后从怀里掏出牙符亮给众人看。

右卫军们收起兵器，脚跟一顿站得笔直。齐声答：“喏！”

大胡子正打算伸手去接牙符，但一下就发现了不对劲--这不是右卫军牙符！

但为时已晚，十几个人飞快下马，反应最快的弓手还来不及射出两箭就已经被人用刀架住。

刀盾手和长戟手还没来得及列阵就被骨朵给别了起来。“好快！”大胡子心中大感不妙。

他们这才注意到不止是这个小厮，来人全都在衣服下面套着甲，颇为魁梧的几个毫无疑问套着重札甲--他们中有的人跟没事人一样把箭拔出来扔在脚边。

为首的，想来就是襄阳侯了。他身材高大，须发皆白，走起路来像一头年迈的猛虎。浓密的皱纹随时要把五官都隐进去。但锋利的目光提醒了所有人--正是这个七十二岁的老头前年身先士卒率大军南下，一口气打进了建康城，逼吴国君孙浩献玉玺归降。

“某奉上谕来，你们都在外面候着。”襄阳侯扔下一句话就大踏步走了进去，每走一步都发出甲片碰撞的声音。

“这老家伙连披膊也穿着吗？”大胡子明白这群人都是有备而来，可他们奉鲁郡公命看守这里的吴国遗族。出了差错哪里是好交代的。

春日正午日头很足，可他却觉得今年的春天，冷得不像样子。这不像是错觉，身边几十号右卫军也噤若寒蝉。

不愧是一统江山以后的大手笔，幽深的走廊光可鉴人，显然得到了很好的打理，每隔十五步设一灯台，一次点亮鲸油灯九盏，寻常宫殿最昏暗角落都灯火通明。

老侯爷暗暗咋舌，这里一天烧掉的鲸油怕是都够一户中产之家一月的开销了。

越往里走，越觉得奢侈，大片云母做成的屏风随处可见，上好的香云纱挂在各处，权当帘子，金箔贴柱，玉璧绕梁。宋州进贡的博山炉，放在角落燃龙涎香。秦州运来的青瓷瓮，倚在门后盛放鲸油。

老侯爷快步走着，金石碰撞声在殿中回响。偌大个宫殿，除了门口的禁军，竟没什么人气。

除了每人两个贴身的近侍，其余佣人只在每日寅时入内洒扫，送饭，巳时和申时再送一次饭。

而那些遗族也看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索性极少出来走动。

他快步走到偏殿，推开一扇精巧的紫檀木门。正正走进的是一间卧房。

这简直不能叫卧房，只需要一瞥就能明白，这完全是整座偏殿，四面都是云母屏风，且比外面的用料明显要更好许多，鲸油灯的亮光让人仿佛身处盛夏的野外。加上屋内各种金箔贴饰，错银雕花，让人目不暇接。

里面一个小姑娘，约莫十六七岁，见他来，吃了一惊。但旋即就落落道：“不知道有客人会来，烦请少时，我叫阿元来沏茶。”

老侯爷刚在团垫上盘腿坐下，叫阿元的婢子就上好了茶具，点起炭来。

窗外日头在走动，透过细纱和云母投进屋子的光影也在变化。在龙涎香的芬芳中，一切恍若迷梦。

不多时茶就煮好，一股浓烈复杂的香气被茶筅搅开。

“是茱俞，陈皮，胡椒与鸡舌香吧。”老侯爷品着茶，突然开口。女孩子马上笑出来：“老先生说的真准。”但马上又小心翼翼问：“不知道老先生来这里要做什么。”

老侯爷放下杯子，他的声音沙哑却坚定，带着刀枪的嘶鸣：“不用叫我老先生，我叫王俊。你们这些吴国遗族应该都认得我。”他低下头，平静的目光落在女孩的明眸皓齿上。“我来，是替你兄长带话。”

“他不在了吗？”女孩眼中第一次涌现出难掩的悲伤。

“上个月，我们从建康一路追到候官，没赶上的话，恐怕就叫他跑到夷州了。”王俊轻描淡写说出来，仿佛在追击中斩获无算的人不是他。

“可还是被抓住了了是吗？”女孩怯怯问。

“准确来说没有，我们的人刚封锁渡口，他就在他的船上纵火，我们只找到一些黑炭。”

“他要您带的话，是什么？”

“他说他很后悔，如果早一点继承大统，本可以保住你。还说如果可以的话，下辈子希望和你投胎做个普通人。”说到这里，王俊嗤笑了一声：“多孝顺，不是吗。”

女孩眼里的光熄灭了，她呆呆跪坐着。像一摊冰冷的破碎的琉璃。她本来很好看，此刻她的美却只让人觉得心碎。

“我话带到了，但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王俊的神色突然变了，前一秒像是解甲归田的老将，这一秒又变成了战场上的修罗恶鬼。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对着婢子命令：“这里该住着七十五个人，我要你们把他们全部叫到这座偏殿来。”

说着从腰带上解下一个布囊，扔了过去，“来喝茶不能白喝你的，一会人齐了用这个。”

女孩这时候终于能把眼前这个男人和城破之日的那个人联系起来，满身都是刀光剑气，一个步子走在地上都能压出血印。

叫阿元的婢子很快就把所有人都聚了起来，这里所有的奴仆都是如此，沉默且高效。每一个都是皇帝精挑细选。为的就是在有必要的时候可以让他们做任何自己想让他们做的事情--事实上也做了不少，这座奢华的宫殿对于几十里外的皇宫来说完全透明。

茶汤被一杯一杯分给了每个遗族，他们此时已经战战兢兢，只能由一个仆人扶住，另一个仆人端起茶杯。

碧绿的茶汤在透亮的白釉茶碗里静静安睡，这样的好茶色若在平时当赢个满堂彩，但此时已经没有人欣赏了。

一个妇人突然拔出发簪刺了过来，只在王俊的袍子上留下一个针眼大小的洞，一声脆响，发簪断了。

王俊让婢子把妇人制住，缓缓开口：“我不是嗜杀之人，今日所做只是为了天下。我跟你们不一样，你们在宫中歌舞升平的时候。我在战场上挣扎着活下去。”

他挥了挥手，婢子们开始给这些前贵族们灌茶汤。“我知道乱世的模样，今天是为了掐个苗头，对不住了，各位。”

茶具落在地上，砸出一片零散的脆响。